沈轻尘说：“你好不讲道理！”
“是。”裴贺道：“你那野鸡倒是很讲道理。”
沈轻尘愣神间，脱口问道：“野鸡是谁？”
裴贺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沈轻尘顷刻间明白过来，心说臭小子还挺刻薄，口中问：“怎么这样叫人家？”
裴贺道：“我不高兴，就这样叫他。”
沈轻尘心中稀奇：他今日怎么总是口出狂言。目光轻轻掠过，带着一点笑意，问：“又不高兴了。”
裴贺平淡道：“惹你不高兴，就是惹我不高兴。”
沈轻尘下意识道：“人家什么时候惹我不高兴了？”
旋即仔细一想，还真有。
裴贺不做反驳，只继续先前的话题，道：“同样的道理。”
“你挺喜欢。”他说：“我亦如此。”
“我那是，”沈轻尘有心想挫挫他的锐气，辩解道，“不讨厌。”
“不讨厌。”裴贺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右手轻轻一提，那位骷髅朋友便已被他拎在手中，跟拎小鸡崽似的，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倒霉的骷髅兄弟，说：
“那就翻篇。”
——他说的是翻这个篇，沈轻尘说的是那个“不讨厌”。
什么“这个”、“那个”的，沈轻尘虽然快被绕晕了，却仍觉得中了他的计，心道：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是个冷心冷肺的主儿，非但不以为然、不为所动，而且走得飞快。
沈轻尘追不上，干脆慢悠悠地晃荡，高声道：“仙师，后面是有鬼在追吗？”
裴贺问：“我走得很快？”
沈轻尘说：“很快。”
“走得慢，”裴贺道，“我怕为美色所动。”
沈轻尘笑道：“到处都是黑漆漆一片，就算美色当前，能看得清什么呢？”
裴贺道：“你。”
“我？”沈轻尘眼见他的速度慢下来，三两步与他并肩而行，歪头看他，“我许你看了么？”
“不许我看，”裴贺眼观鼻，鼻观心，道，“我不看。”
沈轻尘笑说：“我许你看。”
裴贺心道：他这是耍我玩么？思及此处，他冷静道：“我不想看。”
“这也不想，那也不想。”沈轻尘勾了勾他的衣带，如风中柳絮一般，轻声道：“仙师，你不想的事情，好多。”
裴贺道：“以后还会更多。”
“总说你不想做的，”沈轻尘松开手，捻了捻指尖，似在回忆之前的触感，“为何不说一说……你想做的？”
裴贺停下脚步。借着玉佩微弱的光茫，沈轻尘看到一双寒星似的眼睛。
他问：“是我没说吗？”
气氛此刻便陷入沉寂。
裴贺的侧影落在他身旁，沈轻尘盯着那影子几乎出了神。他心乱如麻，无法自恰——早该知道这孩子从小到大见过的好人寥寥可数，又处在一个半大不大的年纪，内心着实别扭，不该几次三番逗弄他。
想是这么想，沈轻尘胃里还是觉得有团火在烧。
他心想：他今日是吃炮仗了？
随着这二人的探索，这神嫌鬼泣之地也已露出了全貌。
沈轻尘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有一颗害死人不偿命的好奇心。他也不让人陪，溜着边绕了一圈，径直往绿光处走去。
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他吃痛似的，轻轻地“啊”了一声。
裴贺先前一直在别处巡视，此刻，却在瞬间之内便出现在了他的身边。这少年又犯了木头的脾气，也不说话，只用视线将他自上而下检查检查了一遍。随即，就这么声色不动地看着他。
“仙师，”沈轻尘顺势靠在他怀里，声音轻烟一般，似有若无地飘到了他的耳边，“我好痛。”
裴贺垂目看他，问：“哪里痛？”
“你不理我，”沈轻尘捏了捏他的指尖，轻轻地说，“我心里好痛。”
裴贺顿了顿，说：“治不了。”
“怎么治不了……”沈轻尘摩挲着他的指肚，那少年像被毒蛇蛰了一般，霎时便将手收了回去，“你多跟我说几句话，就好了。”
裴贺问：“我该说么？”
“大人，”沈轻尘敛目，作泫然欲泣状，楚楚道，“莫非你要见死不救么？”
“我要是见死不救，”裴贺道，“你待如何？”
“我自然是，”沈轻尘故作神秘地顿了片刻，待裴贺的眼神望过来，才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泪花，缠绵道，“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那岂不是，”裴贺说，“正如我所愿。”
听闻此话，沈轻尘轻轻推了他一把，正好触到他硬邦邦的、石头一样的心口，心中道一声“臭石头”，愤愤地道：“无情。”
当即毫不眷恋地起身，潇洒地一拂衣袖，自顾自远去了。
裴贺始终跟在距他两步之远的地方。
“跟着我，”沈轻尘斜他一眼，缓缓道，“是在做什么？”
“有情一些。”裴贺平淡地说：“救你一救。”
沈轻尘微微一笑，反问道：“我需要你救？”
裴贺道：“是我需要救你。”
眼眸一转，看着他的眼睛，问：“可以么？”
沈轻尘微笑道：“可以。”心说，小兔崽子，本事见长。
二人行至这鬼地方的边限，才发现所谓青灯，并不是什么妖兽、活物的眼睛，而是一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灵植。花苞呈聚拢状，泛着清幽的青芒，无风自动，落下一层摇曳的花影。
一刹那间剑已出鞘，雪亮剑光一闪而过，凝成一线的寒芒。
破空声响过之后，一朵花苞沿着茎秆缓缓滑落，砸在地上。
沈轻尘摁住他的手，柔声道：“不可妄动。”
裴贺笑一声，“已经妄动过了。”
“我知道。”沈轻尘笑着点了点他的手背，“我是说你……鲁莽。”
“你是细心。”裴贺道：“不知你有没有发现，事有蹊跷？”
“除了你，”沈轻尘勾起唇，“我没见过别的蹊跷。”
裴贺道：“是你见少了。”
沈轻尘颔首笑道：“是比不上仙师。”
约莫两秒之后，此起彼伏的掉落声响起。沈轻尘转头望去，见到满枝“青灯”如秋花般簌簌掉落，茎秆之上只留下整齐的切口。目光往下走，青光映照下，是一地密麻麻、白森森的……尸骨。
片刻之后，沈轻尘转过脸来，“这就是你说的蹊跷？”
裴贺语气浅淡，“你不是也说了。”
正当他们二人你来我往地争了几个回合时，那位游魂似的骷髅朋友受到吸引一般，往落花的地方走了几步。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他的兄弟姊妹。突然，他伸出如枯枝一样的指头，试探着碰了碰即将坠落的花瓣。
就在即将触碰到花朵的一瞬，他忽然侧过脸来，看了沈轻尘一眼。
——其实，那也说不得是“看”。毕竟他肉身已灭，徒留骨架，连个眼珠都没有。
可沈轻尘几乎有种直觉似的暗示——他就是在看。
沈轻尘心道：我认得他么？
这想法秋叶般拂过他的心，又想道：他认得我么？
这两个相反之念此起彼落地浮在心头，还不等他拂去惹上的尘埃，余光一掠，见到诸多青光震颤。骷髅兄弟那一眼的意味还没品鉴出来，便被逐渐蔓延的荧光一一拆解。
——像小时候拆积木那样，全身骨节劈里啪啦地落了地。
沈轻尘心中涌现出一种莫名的悲伤。
他扯扯裴贺的衣袖，求证似的问，“他刚才在看我，是么？”
裴贺道：“看上你了。”
“了”字一出口，这片空间突然发生急剧震颤。天塌地陷间，沈轻尘撞进他焦急、担忧的眼眸，没来得及说几句风凉话，眼前便有白光一闪。
在失去意识之前，一个念头涌上心间。
——裴贺，这个尖酸刻薄、不会说话的坏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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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救你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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