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贺……是谁?
沈轻尘停下手上的动作,心脏像是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是失心疯了,又接着冥想起来。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既靠山,又靠海,可就得吃人了。
一张蒲扇似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头顶。
沈轻尘登时眼冒金星,只觉恍若泰山压顶之势。不待他缓过来,便听见一道悦耳的声音降在了耳边,语气轻柔至极,“每天瞎说什么呢。”
沈轻尘下意识道:“我瞎说什么了。”
轻轻仰头,撞见一张美人脸。
这人不大看得出年纪,眼神却已经不年轻了,眉目跟沈轻尘有七八分相似,身上裹着块由村里裁缝亲自认证的、时兴的破布。唯一留下岁月痕迹的,是那双手——伤痕累累,遍布老茧。
沈轻尘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娘。”
娘的大名叫赵盈——赵盈没应声,只轻飘飘地掠他一眼,不为假象所迷惑,含笑问:“吃什么?”
沈轻尘不卑不亢地回道:“吃鱼。”
赵盈惊奇地问:“哪来的鱼?”
沈轻尘说:“海里的。”
赵盈看了看石桌上刚择干净、堆放整齐的野菜,又瞧了瞧地上放着的、空无一物的破背篓,连片鱼鳞都没见着。她用食指一点他的肩膀,不由得盈盈一笑,“还愣着干什么?去抓啊。”
——沈轻尘便去抓鱼。
海边风大,刮得人睁不开眼。
沈轻尘眯着眼睛走了一个来回,忽然觉得,这鱼不是好抓的——钓鱼吧,太慢。出海吧,风又太大。思来想去,还是此刻立即掉头,去邻居家打秋风比较合适。
步履一转,余光瞥见一抹白影。
沈轻尘心中一动,是鱼?
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他沿着视线的尽头走去。
海浪层层褪去,像揭露几层面纱般,一张苍白俊秀的脸就此显了形。这人尚在昏迷中,面色如纸,发冠不知所踪,长发湿漉漉地贴在白衣上,唇边犹有血迹。
沈轻尘不免失望,是人。
这时,脑中走马观花地闪过“美人鱼”三个字。紧接着又想,美人鱼……是什么?能吃么?
思绪变换间,他挪动了半步。
这一动,才品出几分不对来,像是被水草绊住了脚。
顺着牵引力的来源望去,他见到了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死死地攥住了他的衣角。那只手虽然十分漂亮,手背上却有一道狞厉的划痕,正在不住往外渗血。
那人吃力地睁开眼,动了动嘴唇,试了几次才发出声音,“……救我。”
沈轻尘思索了一会儿,问:“为什么要救你?”
那人像是很冷似的,声音开始哆嗦起来,“有……有好处的。”
沈轻尘低眸看他。
他其实并不大关心是不是有好处、好处是什么,只是要救人,就势必意味着耽搁了抓鱼。他其实也不大在意能不能抓到鱼,只是救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回到村里,势必会增添一定的风险。
他讨厌风险。
沈轻尘把他放在背上,像贴上了一块冰。
他几乎能听到那人牙关打颤的声音。那人一贴上他就开始抖,好像冷久了靠近热源会觉得烫。沈轻尘听到他微弱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渐渐与他同频共振。
为了使他的意识保持清醒,沈轻尘只好与他闲聊。
沈轻尘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说:“贺裴。”
沈轻尘顿了一下,问:“是真名吗?”
那人贴在他脖颈处的呼吸热起来。
过了一会儿,那人低声说:“对不住,我叫裴贺。”
沈轻尘没说话。
那人轻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沈轻尘说:“陈轻沈。”
那人在他耳边低低地道:“陈公子,多谢你。”
沈轻尘淡淡地说:“不是真名。”
那人一怔。沈轻尘听到他的心跳快了起来,接着听见他说:“沈公子,多谢你。”
沈轻尘不置可否,只说:“你对别人说假话,何至于妄图别人对你说真话。”
那人声音低不可闻道:“沈公子,对不住。”
沈轻尘不耐烦道:“你怎么总是道歉?”
那人的呼吸急促了一瞬,停了片刻,辩解道:“我也道谢了。”
沈轻尘说:“收下了。”
那人轻声道:“多谢。”
沈轻尘心道:又谢上我了。
沈轻尘做惯了农活,并不觉得背负重物奔行十余里是件了不得的事。他是不在意,可他背上那人显然是在意得很。颈窝那处涌现出一阵热气,沈轻尘便知道,那人要说话了。
他抢先一步,开口说:“不必道歉。”
那人道:“是要道谢。”
沈轻尘问:“还道?”
那人很是顺从地说:“不道了。”
这般“道”来“道”去的,令沈轻尘对他的身世、来历实在是很好奇。但好奇归好奇,一旦开始打探,便有些失礼了。沈轻尘决心小心一些,做些那失礼的事情。
“你的名字,”沈轻尘缓缓道,“我听过。”
几乎是瞬时之间,那人腰上挂着的长剑开始嗡嗡作响、躁动不已。
沈轻尘一掀眼皮,“想杀我?”
“没有。”那人说:“沈公子,多有得罪。”
说罢,俯身敲了敲剑鞘,低低地说了一声:“听话。”
沈轻尘问:“它听得懂人话吗?”
那人说:“听不懂。”
沈轻尘问:“那你是说给它听的?”
那人不说话了。
沈轻尘微笑道:“那就是说给我听的。”
他不急不缓地问:“我救了你,还要听你的话?”
“不敢。”那人说:“沈公子,对不住。”
沈轻尘笑道:“我看你挺敢的。”
那人说:“是我听你的话。”
“听我的话,”沈轻尘似笑非笑,“连名字都要骗我。”
那人沉默了半晌,说道:“沈公子,我对你不住。”
沈轻尘心道:这回是救了个“对不起”公子上来。
那人说:“千刀万剐,听你发落。”
“千刀万剐?”沈轻尘微微一笑,“我现在捅你一刀,你受得了么?”
那人声气不稳道:“只盼沈公子消气。”
这时金乌当空,露水升腾,沈轻尘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在潮湿的水汽中,他说:“我不是什么公子。”
那人问:“怎么不是?”
沈轻尘说:“我是农民。”
那人道:“农民?”
沈轻尘说:“种地的。”
那人静了一瞬,说:“那我是剑民。”
补充道:“使剑的。”
沈轻尘脚底一滑,差点摔下山去。
在他开口提醒的前夕,那人在他耳边轻轻笑了一声,边咳边说道:“消气了么……沈公子?”
沈轻尘嘴角微勾,“远着呢。”
此地既靠山,又临海,却有一片聚集的村落。沈轻尘故意避开村子走,绕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就这么饶了七八圈,一座破旧的茅草屋出现在眼前。
这地方是他家以前的旧宅,知道的人屈指可数。
沈轻尘将他放在床上——说是床,其实不过是块垫起来的破门板。
那人口中闷哼一声,显然是痛得发紧。
他身上看得见的地方,明显的伤口也就几道。沈轻尘摸出几株止血的草药,敷在伤口处,又用绷带缠紧了。
但观他面色,脸如金纸,长眉紧蹙,要么是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伤口,要么是受了严重的内伤。
沈轻尘出神间,又想到“美人鱼”三个字,脱口道:“我能看看你的尾巴么?”
裴贺与他视线相接,苍白的脸上蓦地涌上一层薄红。
他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说:“我没有尾巴。”
沈轻尘回神,心说既然已经开口,趁此机会为他检查一下伤口,口中问:“我能看看你的胸膛么?”
裴贺定定地看他一眼,说:“不能。”
沈轻尘问:“腰?”
裴贺回:“不能。”
沈轻尘问:“腿?”
裴贺说:“不能。”
自上而下全都问了一遍。沈轻尘心道:既然都不能,那么想必是都没有问题。
他挑眉道:“就没有一样能看的么?”
裴贺道:“脸。”
“脸?”沈轻尘微笑道:“有什么好看的?”
再看一眼,发现这人生了一张万里挑一的俊脸,从鬓角到下颌无一不赏心悦目。
不由心道:是挺好看的。
缓过一会儿,裴贺问:“你从哪里听过我的名字?”
沈轻尘说:“梦里。”
裴贺指尖微动,脸上的红晕还未消去。他静静地想,实话,是一句没有的。
遂闭上眼睛,再不看他。
沈轻尘心道:这大少爷还发上脾气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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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靠山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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