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几次三番下来,饶是裴贺不信鬼神,也不由觉得,这少年是有几分邪乎——见不到他,便盼着见他。若是见到他,心弦又动,总是无法平心静气。
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
然而裴贺出身正统,心中有道,是不大会从旁人身上找原因的,只好从自己身上找差错。
想来想去,只得归咎于自身心术不正。
翌日沈轻尘又来,携了一堆洗过的野果、蔬菜,又采了一束盈盈带水的野花,用草绳系实了,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
做完这些,他才有功夫观一眼裴贺的境况,见他双目紧闭,盘膝而坐,似在打坐。
他是知道这些修行之人有什么晨修、晚练的习俗,据说修者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因此沈轻尘也不便出声惊扰。他惦念着裴贺的伤势,这才几经辗转,来回奔波。
但对裴贺这个人惦念与否,就有待考量了。
看也看完了,沈轻尘心中有数,提步欲走,在即将迈过门槛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走了?”
沈轻尘脚步落地,潇洒一挥手,轻快地说:“走了。”
那声音道:“走这么早。”
沈轻尘往门框上斜斜一靠,“不早了。”
那声音说:“太阳还没落。”
何止没落,此时日头初升,遍照金山。日光晃过眼皮,沈轻尘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眼睛,“太阳落了,才能走么?”
那声音道:“太阳落了,也可以不走。”
沈轻尘向远处眺望,晨风徐徐,撩起他鬓边几缕发丝,但见绿林如涛,云海翻涌。
他登时觉得这般绕来绕去的,实在是很没意思,干脆敞开天窗说亮话,“你不想见我,我为何不走?”
那声音一顿,“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会不想见你?”
沈轻尘轻笑,“那你倒是睁开眼,看一看你的恩人。”
他咬字很轻,声调不正,把“恩人”两个字说得像“恩客”,一霎时,仿佛现了满地的金杯玉盏、脂粉香气。
那声音不为所动,淡声说:“早就睁了。”
话音入耳,沈轻尘转头望去,却见裴贺眸色幽深,正静静地盯着他。
裴贺说:“你看我一眼,便不愿再看,又怎会知我何时睁眼?”
沈轻尘不以为意地笑笑,“是我看得少了。”
裴贺淡道:“不多。”
沈轻尘心道:说他胖,他还喘上了。
他退回来,与这木头遥遥相对,逗鸟雀似的逗他玩儿,“那我多看你几次,好不好?”
他那样式十分不正经,有碍良俗,一副浪子行径。
裴贺心道:他这是拿我当什么了。
裴贺道:“不好。”
沈轻尘忍俊不禁道:“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少爷,你真是好大的面子,好高的架子,好坏的脾气。”
裴贺活了十几年,还是头一次听别人说他爱面子、摆架势、坏脾气。
他想辩解两句,却见他那位正作泫然欲泣状的救命恩人,悄然弯了双眸,似有促狭之意,分明正好整以暇,等着看他的笑话。
裴贺心想,让他看。
他轻淡道:“只有这个不好。”
沈轻尘笑着追问:“这个是哪个?”
裴贺简洁道:“几次。”
沈轻尘微感稀奇,问道:“那什么好?”
裴贺说:“几十次。”
沈轻尘心说,看他文质彬彬,一表人才,想不到还有这等不为人知的癖好。
他调笑道:“我一直看你,你乐意么?”
裴贺没抬眼,只说:“至极。”
“那不成。”沈轻尘走近几步,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桌子上的野花,花瓣飘落在他手心,他拈起一片,对准日光仔细地看,“这等行径,我做不出。”
碰上裴贺探究的眼神,他才付之一笑,有些赧然道:“我不好意思做。”
裴贺道:“那换我来做。”
沈轻尘笑道:“你就好意思了。”
裴贺说:“可以好意思。”
沈轻尘漫不经心扬起了手,将搜集的花瓣洒在花束里,这才微微抬眼,眼尾蕴着风情,轻轻笑骂一声:“坏东西……”
这少年生在深山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说话向来都是百无禁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完全不去管凡人的人情世故。
他说完裴贺是坏东西,心下竟隐隐对这三个字有种熟悉之感——无法解释缘由,那便是天注定。
沈轻尘心想,看来上天也觉得他坏。
裴贺神色未动,眼神却已经先笑了,“这就坏了。”
沈轻尘眨了眨眼睛,“还有更坏的?”
裴贺微微侧目,“想见识?”
沈轻尘摇头,“现在不想。”
裴贺不进油盐,“那就是以后想。”
沈轻尘勾唇一笑,不紧不慢地说:“以后,再说。”
裴贺说:“好,我等着。”
沈轻尘目光落在他脸上,温柔一笑,“仙师,你又等什么?”
裴贺对上他的目光,“等,你跟我再说。”
沈轻尘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他的衣带,“那你可有的等了。”
裴贺任由他玩儿,只说:“先,等一等看。”
眼见着日照金山,露水在渐升的高温下蒸发,隐没到空气中去。沈轻尘不欲在此耽搁,只一摆手,权作告别,“我要走了。”
裴贺在他身后问:“你到哪儿去?”
沈轻尘回:“捉鱼。”
“鱼,”裴贺说,“不是被你捉回来了么?”
沈轻尘转头看他,“哪儿呢?”
裴贺重伤未愈,唇色发白,浅浅地一笑,“非要我,说个明白么?”
沈轻尘微一偏头,笑起来,“你倒是说啊。”
裴贺扶墙坐下,“我不想说。”
沈轻尘微微一嗤,笑说:“爱说不说。”
他转头去望风景,晨光将他的睫毛映衬了金色,语气十分闲适,“哎呀,这可真是,鲤鱼成精了。”
裴贺侧目而视,“你上次不是说——”
沈轻尘接道:“美人鱼?”
裴贺道:“嗯。”
沈轻尘环视四周,缓缓笑了,“这里只有美人,没有鱼。”
他偏头看过去,问道:“仙师,你脸红什么?我说,我是美人。”
裴贺打量着他,说:“你是很美。”
沈轻尘软硬不吃,轻轻柔柔地拆穿他,“说过了。”
裴贺笑道:“再说一遍。”
沈轻尘旧事重提,不肯就这样轻易放过他,“我美不美,跟你脸红不脸红,有什么干系?”
裴贺说:“是没关系。”顿了顿,“热。”
“热,”沈轻尘轻飘飘地斜他一眼,微笑着说,“那就出去。”
一炷香后,沈轻尘望着山路上两排并行的脚印,出声问道:“仙师,你跟着我,是在做什么?”
裴贺笑道:“出去啊。”
沈轻尘妥协道:“不出去,也行。”
裴贺说:“热。”
沈轻尘心道:好。
他深深地望了裴贺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有你冷的时候。”
裴贺道:“冷了,再说。”
行过弯弯曲曲的山路,沈轻尘用手轻轻拨开拦路的树枝,在丛生的杂草中回头一笑,“裴公子,你的伤好啦?”
裴贺道:“没好。”
沈轻尘问:“此番来回奔波,你不痛?”
裴贺说:“跟着你,我不痛。”
沈轻尘心说,看他生得一副寡言少语、不善言辞的模样,怎么一说起话来,反而油腔滑调?
裴贺心想,看来只要我先出狂言,他便再无肆无忌惮的话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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