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夫腹中痛如穿肠,好似钻进了一条毒蛇。他迷蒙中被人抬起抬出,最终安置在一张破旧的木榻上。躺了半日,竟悠悠醒转过来。他费力半睁双眼,漫天金光刺入眼帘。
他思绪凝滞,好半天,才想,这阎王殿怎么这般亮堂?
不一会儿,金辉褪去,消逝处一人影山穷水现,黑布麻衣,面目可憎,还隐约有几分眼熟。
村夫朦胧间想,这黑无常为何生得如此丑陋?
疑问既出,想到死后要与此等生物为伍,他忽然又燃起了一点求生欲,没那么想死了。
只是口中血腥味不散,似是咬断了那条使他肚烂肠穿的毒蛇,很想喝些水来散散口中的味道。
黑无常看样子是挺想乐于助人地让他死一死,猛地一下摔了瓷碗,水泼了大半,只残余一点,薄薄地覆在碗底。他却浑然不觉,一脚踢翻了破碗,水流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而后高声道:“真人!他醒了!”
村夫的目光跟着弧线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黑无常拔高声音,学舌道:“还在冷笑!”
村夫听闻此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在晕过去之前,他带着那么一点意料之中地想,果然是无常索命来了。
斜晖西照,真人没进来,沈轻尘倒是进来了。他端了碗黑乎乎、热腾腾的药汤,是依照老大夫调养身子的方子熬的,用文火足足熬了两个时辰,一迈过门槛,就看到村夫紧闭的双眼。
沈轻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问:“醒了?”
刘坚纳闷地回:“又睡了。”
沈轻尘将药碗放到一旁,觉得蹊跷,追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我哪儿知道?”刘坚不屑于跟他多说,再说,他也的确不知道,于是含糊其辞地说:“我就看了一眼。”
沈轻尘也看了他一眼。这一看,心里有数了。他嘴角噙着笑,语气随意地说:“刘叔,吃一堑,长一智。有这次教训在,下次就不要随意看人了。”
“怎么,”刘坚还沉浸在裴真人玄妙无穷的道术当中,觉得此人或许大有神通,便随口敷衍道,“我瞧人一眼,有这么大威力,活生生把人看死不成?”
沈轻尘微微一笑,“那倒不会。”
“只是——”
他这么一“只是”,刘坚便知道他这张狗嘴里是吐不出什么象牙了。可好奇心犹在,他脑子越是抵触,耳朵便竖得越高。耳中几乎容不下其他声音了,刘坚见身体这番不听话,有心想抽自己两个耳光。
沈轻尘侧目而视,徐徐地说:“并不雅观。”
又是“有碍观瞻”,又是“并不雅观”。字词虽然不一样,可意思是没差的。刘坚磨了一下牙根,不再有自抽的冲动,倒是很想抽他们二人两耳光。
刘坚隐秘地指了指外间,示意道:“你跟那位……真不认得?”
沈轻尘说:“真不认得。”
刘坚直起腰,以一种窃窃私语地口吻说:“我看,你们两个说话,挺一脉相承的啊。”
沈轻尘很有涵养地问:“承的哪门子脉?”
刘坚努努嘴,“都挺难听的。”
沈轻尘不信,他对自己有一套旁人无法打破的认知,说:“不见得吧。”
刘坚反驳道:“挺见得的。”
裴贺被他“见得”进来了。他打帘而入,便瞧见刘坚直愣愣地盯着他,口中还道:“真人,你不是不进来么?”
裴贺问:“我说过?”
刘坚好声好气地与他说话,却被呛了一下,也觉得冤枉,“那我叫你,你不应。”
裴贺却是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刘坚便愈发地认为,自己是占了道德的上风。他的目光在沈轻尘脸上逡巡了一圈,随后又落到裴贺的身上,心中冷笑道,到底是一脉相承。
别人热闹地狼狈为奸,成了一双狐朋狗党。这其中竟没有一样是人的,正巧,刘坚想做。于是他便清高地出去了。
沈轻尘在家里做惯了伺候人的活计,便打了盆冷水过来,用一条干净的毛巾沾湿了,擦了擦村夫的额头、面颊,免得他身体不洁,染上风寒。
如此来回了几次,水渐渐变得浑浊。沈轻尘说:“真人。劳烦,搭把手。”
裴贺倒水回来,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也叫真人。”
沈轻尘轻轻地望了他一眼,“行。假人。”
裴贺道:“做假人,未尝不可。”
沈轻尘只当作没听见,把拧干的布巾往盆里一撂。
裴贺说:“至少,不用东躲西藏。”
薄暮冥冥,远空呈一片靛青之色。沈轻尘不看他,说:“你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些干什么?”
裴贺问:“当真陌生么?”
屋内景象晦暗不清,沈轻尘见此,从匣子里掏出盏破损的油灯,欲将其点燃,寻遍周围竟没有找到可添加的油,故而只好作罢。半刻后,沈轻尘灵光乍现,退而求其次地扒出一根大红烛,缓缓点亮了。
在摇晃的光影当中,沈轻尘倒了一杯茶水,已端至榻前,看样子是准备给床上那人喂些水。
红烛淌泪,裴贺动了动手指。蓦地,烛光瞬时熄灭了。
沈轻尘慌忙转身,摸着黑将茶盏重重搁在桌子上,“裴贺!”
裴贺的身形隐在阴影里,他似乎是动了几步,说:“怎么?”
“不怎么!”沈轻尘略带一些气愤地说:“你熄灯干嘛?”
裴贺道:“既然不认得,还有必要看么?”
沈轻尘听了他这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言论,气得胸口隐隐作痛,分辩道:“我又没看你!”
“可,”裴贺说,“我总是想看你。”
月华静静飘落,沈轻尘摊开掌心,轻轻碰了碰。在那一刹那,他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慌不择路地背过身去,声气不足地说:“你自己心思不正,那能怪谁?”
裴贺道:“怪我。”
裴贺又道:“怪我,你认得我么?”
沈轻尘一甩袖子,“没完没了!”
裴贺那点微弱的笑意随着月光一同淌到沈轻尘身旁。
“想要有完,”他说,“还不简单么?”
月色皎皎。沈轻尘面朝窗户,手指捏了衣袍一角,无意识的绞着,横竖不想让他如愿,“宁愿不简单,我也要跟你没完。”
裴贺顿了顿,说:“正合我意。”
沈轻尘忧心忡忡地过了几日,过得自己浮躁许多。再一见面,没想到裴贺已经有了城墙一般的脸皮。多说无益,他不再跟他废话,拿起火镰便又点燃了蜡烛。
烛火闪动了几下,又灭了。
如此反复了几次,沈轻尘耐心告罄,忍无可忍,把火镰一扔,冷笑道:“会几个小把戏,很了不起?”
裴贺避而不答,只问:“你点灯,是做什么?”
他不回答沈轻尘的话,沈轻尘也懒得回他的问题。他抬头瞧了瞧盈盈月色,走到桌子近旁,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杯的外沿。
借着月光,裴贺看清了他的动作,明白了。
裴贺道:“你对他,倒是很体贴。”
沈轻尘一听这种拈酸吃醋的语调就来气,转过身来,“别成日说这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
“似是而非,模棱两可……”裴贺重复了一遍,“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不但这样想,还那样想。”沈轻尘说:“你别把自己说的像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可怜、小白菜,好似我人品不行,有失公道,偏爱他而薄待你一样——我之前给你端汤送药,陪你聊天解闷。我怎么待你的,你全都忘了?”
裴贺深深地看着他,“不是说,不认得我么?”
沈轻尘一泼茶盏,泡久了的茶叶连同温水一齐溅在脚边,质问道:“这是重点吗?”
裴贺道:“很重点。”
沈轻尘怒目而视,在月光下看到他清晰的面庞,一瞬间有点哑火了,声音小下来。他侧过身,不让裴贺看见自己的神情,脚尖轻轻踢着椅凳,“好了……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请赶快说,过时不候。”
裴贺缓缓笑了,“重新认识一下。沈公子。”
沈轻尘张大了嘴巴,怔怔地望着他。
这时,床榻之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呻|吟。伴随着这一声呻|吟,仿若把屋内的月光全都驱逐出去了似的,内卧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墙外草丛内虫鸣三两声,沈轻尘轻轻“啊”了一声,快步走上前来,查看他的状况。
裴贺心想,真会挑时候。
沈轻尘扭头瞧他,“去把灯点亮。”
裴贺应了,低下身去,拿着未出鞘的铁剑戳来捣去,像是在寻什么东西。
沈轻尘久等不至,问:“真人,你在找什么呢?”
裴贺说:“火镰。”
沈轻尘这才想起,他方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然敢砸东西了,砸的还是别人家的。可要不是裴贺先来招惹他,他又怎么会大发脾气。
“难道你只会熄火,”他问,“不会点火?”这都学的什么,全是捉弄人的法子,助人的法术却是一个也不会。
裴贺道:“学艺不精。”
沈轻尘微笑着说:“你讥讽人的技艺,十分精湛。”
“毕竟,”裴贺说,“学从于你。”
不待沈轻尘发作,床上那人的呼声已不容忽视。村夫半梦半醒间听到谁在吵“真人”、“假人”,正当他想听个清楚之时,忽然觉得胸口一痛,如遭重击。他依昔猜测可能是胸骨断了,随即意识复苏,周遭动静水落石出般落入耳中。
沈轻尘关切地问:“你醒啦。”
却见一只瘦如枯骨的手颤巍巍地伸出来,从胸前捏起一样物什。沈轻尘凑近了才勉强看清,那正是他乱丢的火镰。
沈轻尘:“?”
裴贺看了看他,说:“神医。”
“你熄灯干嘛?”
“可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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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认不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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