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贺做事只随心而动,并不觉得自己在惹麻烦。
他得了令人起死回生的术法,非但没什么自得的感觉,连高兴也少有,内心反倒升起一种隐隐的不安,像是要有祸事发生。于是心血来潮,起了一卦。
先算自己的,算出了个晦暗不明的卦象,又算沈公子的,结果仍是如此。
他们两个,倒都成了没有前路的人。
裴贺担忧沈公子的前路,又思索自己近日的出路,偶尔还要肖想一下沈公子的后路,思虑过重,再加上山林条件恶劣,活脱脱把自己折腾成了一位野人。
可他生性|爱洁,每日定时定点沐浴更衣,因此只是心野了,人还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这日,裴贺照常去溪边净手,见到溪水澄澈透明,小鱼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游来游去,心思不由得浮动起来。
——这次,沈公子是在同谁一起吃鱼呢?
刚想完,许是上天有灵,受他感召,降下不凡之迹。林中惊起一片飞鸟,仿佛乌云压顶。接着,从半山腰滚下来一大团不明物体,压折了山草,撞断了幼树,势不可挡地滚将下山。
裴贺一怔,难道是沈公子?
心中一急,就要施展术法,然而无论他念何心诀,周身真气纹丝不动,丹田之处修为空空。灵光一闪间,他忆起这几日从未间断的尝试,有了个猜测。
——莫非这使死人复生的法子,是要损耗自身修为?
念头一转而过,裴贺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同时,随着那人以一种极不体面的方式逼近,裴贺也逐渐看清了他的面容,只见那人生得一副歪瓜裂枣之相,贼眉鼠目,形容猥琐,浑身脏污,十分难看。
裴贺是君子,难看与否,他都是要救的。只是见并非沈公子,心里一松,动作不由放慢了半拍。
这一慢,远处那团物体便近至眼前,滚进溪水,拜倒在裴贺面前,朝他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裴贺微微皱眉。
那人晕头转向地起身,没起成,一抬头,眼里迸发出见到亲爹的光,撕心裂肺地嚎道:“恩、恩人!我终于找到你了……我被那小兔崽子害得好惨!”
裴贺不为所动,“你认错人了。”
那人似乎是想去抱裴贺的腿,又怕他嫌弃,“不可能错。”
裴贺转身就走。
“恩人!”
那人连滚带爬地起来,“你法力通天,又对我刘家有大恩大德,让我刘坚为你当牛做马、任你驱使也是应当的。恩人,你要是愿意,小人自可将你奉为座上宾。莫说这些,来我家当祖宗也是可以的。”
裴贺对当人祖宗没兴趣。
那人见裴贺头也不回,再也没有说动他的可能,暗自起身,拧干湿透的衣袍,低声恨道:“……沈轻尘那小子将我耍了一通,等我回去,就去找他算账!”
裴贺停下脚步,说:“好。”
那人愣愣地重复了一遍,“……好、好什么?”随即脑袋里的那根筋转了过来,欣喜不能自已,“恩人,你同意来我家啦?”
裴贺不答反问:“你叫什么?”
那人道:“刘坚。”想了想,问道:“恩人,你贵姓?”
裴贺转过身,“我姓贺,是个修道的。”
刘坚不伦不类地行了个道士礼,“原来是贺真人,失敬。”
真人在前,刘坚不敢不正衣冠。他擦干净了脸,裴贺才看出几分眼熟的丑陋,心道,原来他就是灵堂前打瞌睡的那位。
裴贺道:“走吧。”
刘坚内心正打自己的小算盘,闻言愣头青似的一抬头,“去哪儿?”
裴贺很轻地看他一眼,“你问我?”
刘坚大海捞针似的到处寻恩人,不曾想恩人是个不会好好说话的。
他对这位贺真人了解不深,见他说话行事高深莫测,又能扭转生死,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就先对他带了三分敬意,但心里其实极其嫉恨、气愤。
刘坚狠下心自抽两耳光,“是小人嘴笨。”
裴贺说:“不必。”
刘坚面容扭曲地笑了一下,心道,这个死道士!
走过一段路,裴贺忽然道:“你方才说,要找谁算账?”
林间山路本就不好走,刘坚打从山上摔下,摔得浑身青紫,走起路来好生费力,此刻一听见“算账”二字,两股战战,差点又给这道士行一大礼,两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此起彼伏,天人交加。
一是“他不会要找我算账吧”,二是“那姓沈的小子不是说他不认得贺真人吗”。
一会儿又惊又惧,一会儿恨意交加。
刘坚吞吐道:“我、我说过吗?”
裴贺瞥他一眼。
刘坚咬咬牙,干脆豁出去了,“是一个姓沈的小子。”
裴贺说:“全名。”
刘坚仰头望天,挠挠头,“好像是叫什么轻尘。”
试探地问:“贺真人,你认得他么?”
裴贺停顿片刻,回道:“不认得。”
刘坚一愣,心道:这小子还真的没骗我。
他揉揉受伤的肩膀,也不那么紧绷了,作谈天状:“真人,既然你不认得他,那你问他——”
裴贺道:“名字不错。”
已经能隐约看到村落的轮廓,刘坚虽没读过几天书,可一些俗语是知道的,不觉得“轻如微尘”这四个字是有什么好意,故而内心很是嗤之以鼻,觉得这道士也是个爱不懂装懂、卖弄学问的粗人一位。
粗人就这样被刘坚毕恭毕敬地请回了家。
他吃刘坚的,喝刘坚的,用刘坚的,却没有一点传功授法的意思。时间久了,刘坚见他并无特别的神通,心中那点对高人的敬畏也就随风飘散了。
刘坚另有盘算,有意探探这位贺真人的底。
偶然途经山涧,溪水湍急奔流,不可强行渡之。冰冷的水雾拍到了刘坚脸上,他抹一把脸,油滑道:“我听闻仙人都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再不济,使行腾云驾雾之术也能轻松渡过。”
“贺真人,区区一条河,怕是难不倒你吧。”
半晌,未闻答语。刘坚转头,疑惑出声:“……贺真人?”
裴贺动也不动,只说:“有桥。”
刘坚大为诧异,倏地转过身去,只见方才视线的另一端,出现了一座早被架起的独木桥,两侧由绳索吊起,桥上青苔斑斑,还残留着行人的脚印。
刘坚:“哈哈。”
再行至一座巍峨高山前,刘坚在山脚下俯视,见晴空万里,白云飘渺。结合上次的经验,他先用警惕的眼光环视了一遍周围,见四周荒无人烟,人鸟绝迹,显然是座野山。别说是人,就算猴王再世恐也难以翻越。
刘坚颇为得意地说:“真人,这里荒山野迹,人烟罕至。你要是还藏着掖着,再不施展神通,只怕你和我,都要成了野兽的腹中餐。”
裴贺不发一言。
他不说话,刘坚便觉得瘆得慌,禁不住干笑了几声,询问道:“贺真人,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裴贺说:“是。”
山上一块土石骤然砸下,在刘坚面前摔成碎块,荡起烟尘。他捏起鼻子,用手扇了扇,“咳咳——真人,敢问哪里不妥呀?”
他擦去眼角咳出的泪珠,一转眼,见到裴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眸里还存着点俗人才能有的、难得一见的鄙夷,还没来得及生出点亲切,便听见他说:
“有路。”
刘坚:“?”
裴贺手执佩剑,剑未出鞘,挑起几株长长垂下的、茂盛的藤蔓,一个幽深的、仅容成人大小通过的洞口就此显现。
刘坚笑不出来了。
裴贺问:“有路,你不高兴?”
刘坚搓搓脸,狞笑道:“我高兴啊。”
裴贺道:“不高兴,就别笑了。”
刘坚钻进山洞,点着了火折子,在前面带路,听了这话,心里竟有种很异样的感觉。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先入为主地给了这道士不好相处的印象,万不想他是个如此体贴入微、通情达理的。
他情不自禁地问:“为什么?”
裴贺说:“有碍观瞻。”
“哈哈。”刘坚道:“真人,你挺爱说笑的。”
裴贺道:“不说笑。”
刘坚:“……”
刘坚是很想见识见识这位贺真人的本事,可没想到先让真人见识到了自己蠢货的本质。
他天性睚眦必报,此时却有仇不能报,故此心底十分忿忿不平,认为贺真人既然不肯露上一手,十有**是个空有虚名、骗人钱财的草包。
草包让他出了丑,刘坚愈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裴贺观他面容,出声:“我少时学医。”
刘坚不知道谁问他了,心想,这关我什么事?
裴贺道:“尤善治嘴歪眼斜之症。”
刘坚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尬笑道:“真人,你又说笑了。”
见裴贺还有话要说,为免自讨苦吃,他急忙插嘴道:“好了,我知道,不用重申,我的意思是……我挺招笑的。哈哈。”
日子像长了脚似的跑得飞快,刘坚也愈渐地怀恨在心。
翌日,刘坚在田间除草,无意间听闻山脚下一村民误食毒草,晕倒路边,被一姓沈的小子发现,送到村里世代行医的老大夫家里。老大夫把了把脉,抚着胡须连声叹息,说是神仙在世也回天乏术。
一说神仙,刘坚瞪大了双眼,计上心头。他心道:我家里不是有个假神仙么?
想到此处,刘坚把锄头一扔,朝那个不知好歹的沈家小子爽快喊道:“轻尘,你把他送到我家去。”
沈轻尘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见他没有说笑的意思,只好归咎于这老鼠脑袋就是天生的变脸比翻书快,半信半疑地问道:“送到你家,有法子治好么?”
刘坚自大地说:“有的是法子。”
沈轻尘见他胸有成竹,不像是要诳人的样子,顺道也想见识一下这救人一命的法子,便听话地将病人送到了他家。
日光暴烈,刘坚是铁锄也不要了,田苗也不管了,两手空空地回家去也。路上不时搭把手,不然以这病秧子一步三喘的体质,再扛个人事不省的病人,到家时也差不多是两尸两命了。
到了家,刘坚道:“你且在外间等着。”
沈轻尘止步于此,心里却想,看不到,这我还怎么见识?
刘坚不管他见识不见识的,独自走到里屋,见裴贺正闭目打坐,暗道一声装模作样,点头哈腰地讪笑道:“真人……贺真人?”
贺真人轻掀眼皮。
纸窗遮不住光,几缕光线打在他的侧脸,衬得他高鼻深目,形容英俊,倒真有几分摄人的神性。
刘坚心里一突,觉得这假神也可能变真神了,动作犹疑片刻,随即狠了狠心,不管是骡子是马,先拉出来遛一遛。
贺真人问:“有事?”
刘坚向他诉诸了此事的前因后果。说罢,怕他不应,又大发善心地劝道:“毕竟人命关天,既然大夫已无药可医,我想着带过来让真人瞧瞧也是好的。”
“能不能活,是此人的命数。救与不救,是真人的选择。”
约莫过了半刻钟的功夫,他突然问:“外面是谁?”
刘坚还在想劝他的说辞,未料想他提及风马牛不相干的话题,意外之下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心里话,“是个不懂礼数、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
贺真人看他一眼。
这一眼看得他满头雾水、不知所云,背后浮上一层冷汗。刘坚擦一把手心的汗,莫名其妙地想,我得罪他了?
片时过后,贺真人道:“带他进来。”
刘坚冷汗未干,下意识道:“小兔崽子?”
“……”
贺真人说:“病人。”
“哎,病人啊,你不早说,”刘坚假作爽朗地笑了笑,趁此机会擦净了额头的汗,“我还以为是……病人呢。”
退至外间,刘坚大包大揽,阻止了沈轻尘上前帮忙的企图,费力地将奄奄一息的村夫扛至床榻,又从木柜里掏出一卷银针,识相地打了一盆清水。
做完这些,他犹觉不够,跃跃欲试地站在床边,时刻准备出一份力。
贺真人道:“请回避。”
刘坚“啊”了一声,张大了嘴巴,“我也要出去?”
贺真人说:“不然?”
刘坚合上嘴巴,不情不愿地退出去,心想,不让我看,我还怎么见识?这个装模作样、故弄玄虚的死道士!
半个时辰后。
裴贺从里间走出。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手掌处再没一块完好的皮肤,松松地拿绷带缠住了。血珠坠下,滚到洁白的袍角,如雪中寒梅。
刘坚看出蹊跷,心中有了盘算,原来他是这样治的伤。
随即殷勤上前,介绍道:“这位,是对我刘家有隆恩厚德的贺真人。轻尘,我之前向你问过的,你可曾——”
沈轻尘侧对着他,并不看人。
他的目光凝在虚空中的一点,下半张脸沉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唯有那双多情的眼睛是清晰的,视线十分冰冷,像是在夜半时分,烛火飘动之时,一尊被供奉在神庙里的、无情无欲的雕像。
血珠倏然砸到地上。
在那一瞬间,他开了口,一字一顿地道:“我不认得他。”
裴贺目光微垂,心想,我果然是讨他的厌了。
给文盲逼得都妙语连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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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相见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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