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落诗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覆雪答应帮她了。
而且答应得如此简单。
如今,她甚至在半开玩笑地问,为什么一开始不直接找她?
文落诗低下头:“我那会刚好在跟沈晚白交往。”
覆雪左眉上挑,显然不信。
“我想着你之前在扶月,让你帮对家的忙,怕是不太好。”
覆雪脑袋懒洋洋一歪,眼神好像在说,你继续编,我看你什么时候能说实话。
文落诗无奈,只好实话实说:“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友情太纯粹。我不想有利益掺杂,不想要求你去做一件只是有利于我的事。这样对你不公平。”
覆雪微微惊讶:“你是这么想的啊?”
不等文落诗点头,她便含笑摇摇头,眼眸中尽是叹息之意:“你想多了。你现在怎么会顾及这些有的没的啊。是不是最近谈情爱谈傻了?瞧瞧,瞻前顾后的。”
文落诗懵了好半天,一颗心才终于落下。
大概,真的是她想太多。她和覆雪是真心换真心的,才不会因为这种事而“沾染利益关系”。换个思维方式,若是覆雪有事找她,她也什么都不会想,肯定帮忙。
不过,覆雪刚刚说什么?
“什么叫我谈傻了?”
覆雪打量着她的样子,笑吟吟道:“说你傻了吧?能问出这问题,就证明已经迷糊得云天雾地了。长晓人呢?他家夫人都快急哭了,怎么不见他人影啊?”
文落诗又是愣了好半天,才僵僵道:“他昨天出去了,可能要有几天才能回来,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她甚至没过多去追究覆雪的用词。
覆雪闻言,长长地“哦”一声。
过了很久,文落诗喝了口茶,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和他……”
覆雪很是平静,不以为意:“寒声城寻光的事情、赤缇城的事情,我都有听说,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再就是,松烟阁有个姑娘和我很熟,她跟我讲了不少事,比如……”她抬眼,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比如,有天晚上守城士兵来找你,长晓说你在他屋里,一时半会出不来。”
文落诗一口血涌上嗓子眼:“那是为了应付巡兵编的瞎话,那天晚上我偷偷出城了,连他一根发丝都没见着。”
覆雪又是长长地“哦”了一声,继续问道:“那他从他屋里一路把你抱回你的院子里呢?”
文落诗则又是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她是真的没想到,覆雪什么都知道,对她摸得门儿清。
“确有其事,”文落诗闭上眼,“但是,就剩半天时间了,咱们能不能先不聊他?”
覆雪一副了然的表情:“好好好,我懂,不好意思了是吧?”
文落诗很想给她喂一口豆浆堵上她的嘴。或者桂花糖也行。
之前她还真没发现,覆雪的嘴挺毒啊。
“来,说正事。”覆雪放下茶杯,眸中也换上正色,“和我聊聊。我问你三件事,听听你的想法。”
文落诗下意识道:“跟他无关就行。别的,我知无不言。”
覆雪挑眉:“当然和他无关,是你要荐书,又不是他要。”
俩人都没提名字,但心领神会。
覆雪心中轻笑一声,她第一次见到和自己一样痴情的人。
只是,文落诗的感情是双向的,比她幸运得多。
“如今这个行业并不景气。无论你是写什么类型的文字,都没什么好出路。我想知道,你坚持写作,是为什么?”
文落诗沉默很久,开口:“我可以说很多吗?”
覆雪给她倒好一杯豆浆:“畅所欲言。我好不容易拿出前辈的身份,想听听你的看法。”
“因为写作,对于我来说,是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文落诗说这话的时候,头是低着的。而她说完后,像是心里打定了什么注意,忽然坚定抬起头。
“写作不像做生意,以最终的利益为明显的目标,只看结果,不看过程。我一向看中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认为每个过程都弥足珍贵。写作不像做手艺,中途不能出错,不能过多自由发挥。
“写作也不像算数,有准确的答案,也不像做判断,有非黑即白的两种固定选择。它反而像是在弥补当今世间的一个重要不足——大家将这些在精神上带来富足的事物边缘化,只看重物质上的结果和利益,而文字,在某种程度上,能化解这种精神危机。
“这个世界太大,世间又太纷杂。人人都能开口说话,说出来的观点,自然是越鲜明、越极端,越能突出重围,被更多人看到。而写作不是。以笔为生的人,往往探讨的,从来不是笼统洪亮的大标题,而是那些看不见、摸不到、最容易被忽视的细枝末节,以及复杂的、纵横交织的、无法用一句话概括的世间现状。
“谁都知道,写作与别的行业相比,太弱了些。只是文字,似乎并没有物、工、钱等实际产出,因此,写作缺乏的是 ‘变现’的能力。这些能轻松变现的,从来不缺,可正是这种和世间利益不直接相关的,反而重度缺乏。我想尽我所能,弥补一些世间的不足。
“或许再扯远一些……为什么很多人看不起露烟,也是这个道理。变现能力弱。但是,许多人没意识到,不是什么事情都要一个物质的最终结果呀。嗯……确实扯远了,你继续问。”
覆雪认真听了很久,才道:“其实没扯远。不过,今天你要做的是投稿,咱们稍缓聊这些。”
文落诗的眼神深邃:“第二个问题呢?”
覆雪盯着茶杯,没抬头:“为什么写话本,而不是别的?”
文落诗有种“果然”的感觉,她就猜到覆雪想问她这个。然而,那套准备好的说辞到了嘴边,她忽然咽下去。她不想像应付别人那样,把套话再说一遍。
想了许久,她将手指放在眉心,取出一段前些日子的记忆,然后双指夹着一道细长粉烟,传给覆雪。
“我先些日子遇见一个妹妹,也是来投稿的,先给你看看我和她是怎么说的。”
覆雪闭上眼。在文落诗的记忆中,覆雪从莹莹那日哭唧唧到眉开眼笑。
再次睁开时时,文落诗已经喝完了半壶豆浆,好整以暇等着。
“我和她说,写话本的意义重大,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覆雪点头。她消化了文落诗和莹莹的对话,此时感慨万千。
“或许我可以再补充几句。”文落诗放下豆浆的杯子,“在我眼里,那些看起来高贵而正经的文章,是一种奢侈品。”
覆雪抬眼。
文落诗忽而心思一动:“说到这个,我其实很想知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写的话本,高不成低不就?”
覆雪愣神片刻,颔首。
“我猜的就是这样。世人最喜欢做的就是评判别人。那我也来说两句好了。”
文落诗抬头,坐好。
“覆雪,你写的东西太强了。你写的表面上是一个好看的激动人心的故事,但越深挖,越有内涵。而很多人并不会去细想这些,这就导致,你的作品,其实有一定的门槛。而这个并不高的门槛,已经筛选掉很多人。
“你若是直抒胸臆,把你想表达的写成一大篇赋,没人会说什么,可你选了这个最难的形式,企图最简单的语言去表达最深刻的东西,这就导致,很多人不理解你为何这么做。
“这些人人大约分成两类。一类人自视清高,苦读多年学堂,阅尽大千文章,他们看惯了一板一眼的字句,则会认为你写的东西无法达到真正的高标准。
“而另一类人,才是世界上的大多数。他们穿梭于各重天上的街巷之间,每日早出晚归奔波劳碌,与人群中出现又消失,最终连面孔的影子都是模糊的。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普通人。而这些人,是你话本的大多数受众。
“我们常带着鄙视的眼光去看待别人,总想着去从别人身上找出不如自己的地方,从而获得一定的优越感。所以,会有人将 ‘普通人’列为 ‘无知庸俗’的范畴,通过嘲笑他们来显示自己的高贵。故而,普通人所看的东西,也就是你写的话本,就变成了那个被攻击的对象,称为了无营养的代名词。”
文落诗一直在观察着覆雪的神情。她意识到,覆雪怕是比她更懂这些,可她对此,更多的是无能为力。
她叹口气,继续说下去。
“这些年,我一直在观察世上形形色色的人。有人穷困潦倒,有人碌碌无为,有人四处奔波,有人连连叹息。他们在街巷、酒楼、茶馆、瓦舍里做不同的事情,看话本聊家常。看似他们做的事情十分 ‘无意义’,看似他们做不出什么大成就,可这些人,也是众生的一部分。
“不是每个人都会去到学堂,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财力、家底、抑或是见识,去选择学习那些深刻的知识和道理。有人高官厚禄写骈文散文,也有自视清高的文人墨客只追求正统的文章,可再怎么立意高深,得有人看得懂你的立意才行。可这些对于普通人来说,是高攀不起的,是不属于他们生活范畴的。
“这个世界看似繁华,人们口中议论的也往往是知名的大人物,可谁都知道,世界上还是无名的普通人占了大多数。
“很多年前,我会觉得他们什么都不懂,嘲笑他们看话本竟然只知道看个乐呵,不去细想背后的内涵。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把眼光从之前的“鄙视”调整为“理解”,以及最后的同情,和平常心态。他们不是选择每天去做这些没有营养的事,而是在他们的生活中,娱乐的意义就是这样。他们也不会把爱好和休闲分为三六九等,不会在这个等级中选择。他们不会认为在茶馆里看无脑的话本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因为这是他们正常的、平常的生活。
“所以我后来就慢慢懂了。有些话本,我以前也会觉得看不起,也会听说之后头皮发麻,也会理解不了为什么这么差都能有受众。可这些书对于这些普通人来说,是一种平淡生活中巨大的安慰。而你,我,其实也都是普通人中的一位。
“我有个朋友曾告诉我, ‘所谓创作,重在下沉’,我一开始很不理解,为什么要下沉,为什么不能用话本去讲一些文邹邹的深奥的东西。可后来我懂了,话本作为一个可以 ‘下沉’的文字类型,永远都不能成为奢侈品。后来我调整了自己对待话本的态度,从炫技和体现思想深度,到努力去下沉。我觉得走入民间,用最简单的情节给更多人更多阅读机会,给他们最朴实无华的快乐,丰富他们寡淡的生活,其实是一件更有意义的事情。
“所以,覆雪,你写的从来就不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东西。你写的是你自己想写的,是属于你这代人的,是你身处于这个时代所喜欢的、所表达的。你在爱着世人。”
文落诗喝口豆浆,决定到此为止,开口收尾:“所以,我想与你做一样的事,甚至想努力比你做得更好。我想用这种话本的这种下沉的方式,去让更多人见证更丰富的世界,让他们有机会去了解认知之外的事。”
覆雪听得有些入迷。见文落诗不说了,又恢复她平常的模样,开始安安静静低头喝她的豆浆,覆雪忽而笑了。
她这个人,不鸣则已,一副恬淡安宁的样子,不招惹是非,风雨不动安如山;可你若是让她说点什么,她却能语气铿锵有力,一鸣惊人,横扫千军,每一句话都振聋发聩。
“我好喜欢听你说话啊,”覆雪感叹道,“之前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言之有物,令人震撼。”
文落诗笑笑,不言。
“我有一个小问题想问,”覆雪拿手支棱着下巴,眼神认真,“你哪个朋友告诉你的 ‘所谓创作,重在下沉’?倒是个人才。这人看得很透彻啊。”
文落诗愣了好久:“我刚刚说什么了?”
覆雪眨眼:“你说,这是你有个朋友曾经告诉你的。”
文落诗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说得太顺口,似乎没察觉,某人已经无时无刻不侵入她的生活了。
“我刚认识长晓的头几天,大冬天的见他在路边茶铺喝茶,他告诉我的。”
覆雪又是长长地“哦”了一声,眼神意味深长。
文落诗撇撇嘴:“你想问什么,直接问,不要这个眼神看着我。”
覆雪挑着眉毛:“我若是不问你,你就直接 ‘有个朋友’这么一笔带过了?得亏我问了一句,不然你又逃了一次。”
文落诗叹口气:“覆雪,这个素材你随便拿去用,但收一收你脑子里的话本情节,咱先正经点。”
覆雪立刻正色道:“好,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我一直觉得你很要强。所有认识你的人,也都这么说。我想知道,你如何看待这件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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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萤火赴会续残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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