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历九千九百五十九年,冬年,孟二月三十。
这个月底,最后一天,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据说那位名叫长晓的乐师又写了首新曲子,交给了扶桑楼乐坊,如今短短一日内,已经有流传开来之势。
其二,浮光城欲晓书局总店前段时间收了一批新稿子,这一日正式发行,有不少人围在书局门口,等着买新书。
这两件事本是独立存在,互不相通,可偏偏就有人发现,这之中有个巧合。
据闻,有个叫文落诗的新作者,话本写得很好看,只不过,她的故事之中提到了浮光城山林中的萤火虫。这是个鲜为人知的事,更是很少有人会提及,故而大家都觉得新鲜。
但这不算什么。
巧的是,长晓的新曲子里,也提及了浮光城的萤火虫。
这么小众的一个事物,忽然被两个人同时提及,还是在同一天。虽说行当不同,但总有人眼尖耳朵尖,发现了此事。
有人知道文落诗的名字,也知道她曾经在赤缇城的英雄事例,而这之中,不免有人知道,在文落诗炸楼的那段时间,正巧是长晓被造谣之时。
这话题一下子就传开了。百姓们纷纷在八卦地怀疑,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这下糟了,”文落诗拿着已经印出来的话本子,都快揉皱了,“若是有人顺藤摸瓜查下去,怕是不妙。”
长晓也没想到事情这么巧,完全是巧合,可是偏偏闹得像是他们主动暴露,给融雪城里那帮对他知根知底的政敌们生生递了一个把柄。
“我已经给之前认识的所有人传过信,叮嘱他们不要多说了,”文落诗又道,“常绫、司夜、息来,我想想啊……”
长晓见她急成这样,摸摸她的头:“无妨,不用这么着急。”
文落诗委屈地皱眉。
“那帮人不敢在这件事上说什么,对他们没好处。若是让民间知道长晓是谁,反倒是他们在打自己的脸。”长晓叹口气,安慰道,“知道你我认识之人本就不多,至于民间的传言,让他们传去,不管他们。反正扶桑楼的事情,该死的都已经死了,没人查得出来。”
文落诗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可她就是坐立不安。房租到期,屋里几乎都清空了,此刻二人在空荡荡的房间内,文落诗看哪里都觉得烦。
而且,更多的,其实是尴尬。
民间传言怎么说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她和长晓关系的人,怕是得各种打趣她一通。
她不愿意把二人的关系拿到明面上去说,也在心底里还不愿意彻底承认此事,可是那些想着看热闹撮合他们的朋友们,只会觉得此事是个重要谈资。
文落诗正低头心烦着,忽然,情绪被瞬间打断。
她收到了来信。
她愣了很久,迟迟没能拆开。
因为这份来信,来自于她父母。
她父母生活在一起,虽然不知道是一起住在青溪里,还是一起出去玩了,反正两人肯定在一块。文落诗给她母亲传信,她父亲也会第一时间知道。
一个月前,被录稿之日,她见旁人激动得给父母去信,她也努力鼓起勇气,给父母写了封信,说她录稿了。
长晓见她神色忐忑,轻拍了拍她的手。
文落诗与他说过,她父母从头到尾都不支持她写作,因为觉得她没有出路,不争气,没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做选择别的行当。
“没事,不怕,我在。”他安稳道。
文落诗长长舒出一口气,然后拆开了信。
而后,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好像这屋内空空荡荡,本就该承载如此寂寞。
她的父母只给她回了三个字:
“知道了。”
安静很久,文落诗终于忍不住,“哇”地一下就哭了。
长晓把她抱进怀里,任由她窝在怀里失声痛哭。
屋外寒风不饶人似的吹着,屋内冰冷一片。
文落诗其实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哭。
可她忍不住。
她知道父母的态度,知道他们对自己的不看好。从内心深处,他们看不起自己拼尽全力在做的,也不看好她现在的生活方式。
她不奢求她像别的录稿者一样,收到父母毫不吝啬的如山如海的夸奖,甚至不奢望她得到一个正面的回复。
可是,“知道了”。
简简单单,毫无情绪的三个字。
她宁愿她的父母像往日一样,将她痛骂一顿,责怪她不务正业,批评她不走正道,埋怨她不同寻常,或是将她彻头彻尾贬低一番,将她描述得一无是处。
也好过如今的无所谓。
好像她的存在,她做所的事,已经不重要了。
连骂她批评她,都是多余,没必要浪费这个时间。
比讨厌一个人更最可怕的事情是不在意这个人。讨厌,起码证明你还在他的视线里,而无视,才是最大的冷漠和惩罚。
她不重要。
不值得在她身上浪费任何情绪。
文落诗泣不成声。
空中漂浮的那三个小字,仿佛是极度的耻辱。
旁人,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得到无限的夸奖。对他们来说,家是港湾,是心底里最后一处温暖之地,容身之所。
而她,付出所有,搭上生命,卧薪尝胆近千年,写废无数张稿纸,用断无数根笔,咽下无数场泪水,熬过无数个深夜,最终,赢过比她年龄大资历深经验足的竞争者,做到了自己的巅峰,别人的望尘莫及。
可就算如此,也不值得一个肯定。
算了,她早就知道,自己不能和别人去比。
文落诗几乎哭到窒息。
她对自己的评价,早就不囿于别人的眼光,可是,那毕竟是她的父母。
她无法做到,真正不在意父母如何看她。
……
长晓一直无言,慢慢抚着文落诗背上的发丝。
他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去安慰她。
他当年弹琴,母亲也是极为不认可,百般阻挠,冷眼旁观。可是他闯出一番成就后,他母亲终归还是会大肆夸奖他的。
就算他做的与母亲的理念不符,母亲也会真心为儿子好,对他好好称赞鼓励一番。到最后,母亲也完全理解了他,欣赏他曾经的努力,赞同他的所作所为,支持他继续深耕。
可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拥有退路,拥有选择权,拥有生活中巨大的容错率,拥有胡作非为的底气。
也不是所有人,都像那个被录稿后一通夸的姑娘一样,有一个真正知晓何为“幸福”的家庭。
大多数人,都是文落诗这样。
若是选择了被世道所抛弃的那条路,便会从喜欢上的那一刻,万劫不复。
家里不支持、被迫放弃、哪怕有所成就也不被看好……大有人在。
不是所有人都像文落诗一样拧、轴、倔、犟,非要搭上自己的一切,去追求那一点不被人看好的喜好,去呵护那一丝不值钱的情怀。
也不是所有人都像文落诗一样强、狠、猛、拼,忍受百年痛苦与孤独,受尽白眼,也要向前走。
当然,最重要的是,不是所有人都像文落诗一样幸运,最终,能闯出一番天地。
她的幸运当然来源于她的实力,但,并非有实力,就能足够幸运。
可是,喜欢、心动、热爱,都本无罪。
何为道?
其实没有什么定论的。
所谓五道,只是世人的模糊分类。
真正的道,是最适合自己的那一种生活方式。
长晓心疼地看着怀中的小露烟。平日里,人前冷清而强大,人后温柔而可爱的她,展现出了最孤独、最脆弱的一面。
安慰在此刻显得苍白无力,发泄情绪才是第一要义。哭不能解决问题,但可以解决情绪。
最后,他只是轻轻说了一句:
“你的粉烟,一直都很漂亮。”
*
文落诗的情绪通常很长,但是这次,她调整得尤其快。大约是哭完了,痛快了,又可以大踏步向前走了。
长晓知道,她不是不难过了,而是把这件事埋进心底,不再提及。可不提及,不代表伤害就不存在了。
两人在租房的契约上画押,交还了房子。
长晓又一次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只猼施,以及一辆巨大的通体玄黑的车,拉着文落诗坐上去。
浮光城的新城主很是干练,短短几个月深得民心,如今就算入冬,百般萧瑟,浮光城也政通人和。
欲晓书局的荐书规矩彻底废除,霏茶一行人也不再霸占着书局二楼睡大通铺,准备各赴西东。于是,这几天,他们纷纷与文落诗告别,道以后常联系。
覆雪看完了欲晓书局的热闹,也回家了。
她的家,在雨华。
浮光城在第六重天,而雨华在第七重天。
第七重天是个很特殊的存在。这里有除融雪城外综合实力第一的繁荣昌盛的重霄城,有培育了魔界上下千千万万株昙花的绝美花城雨华,有独一无二河道交错人们依水而居的水乡青溪里。
覆雪的家在雨华,文落诗的家在青溪里,二人前段时间聊天时商量,都觉得漂泊在外已久,行至此处,不妨回第七重天看看。
计划是,先去雨华,陪覆雪回家,再去青溪里。
文落诗想起之前彦月的事,犹豫半晌,和覆雪简单说了说。覆雪很通情达理,说干脆她留在雨华,不去添乱了,让她好好和竹马叙旧。至于接下来是否一起旅行的事,之后再说。反正青溪里覆雪去过无数次,不用再去。
文落诗对此很感激。
特别是,覆雪还说,她家里没别人,让文落诗和长晓直接住她家就行。她还提前离开浮光城,回去收拾院落,做好了一副主人待客的模样。
猼施拉着车,缓缓飞出浮光城。
车中,文落诗靠在车厢壁上,偶尔掀开窗帘看看外表的天空,和下方逐渐缩小的浮光山。
按理说,刚刚经历过父母那件事,她不太愿意回家,很想绕着青溪里走,甚至绕着第七重天走。
可是,她又看了看端坐于对面之人,终究是不忍心。
长晓早就说过,他没去过雨华,也没去过青溪里。
这是他想去的地方。
故而,一切的一切,都得排在长晓之后。
她想带他去看昙花,去水乡上坐船,带他去做任何他想去的地方,陪他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想着想着,长晓忽而抓过她的手,将她拉进怀中,双手扣在身前。
他没说话,可做的一切,已经包含了无数情愫。
文落诗安稳地靠在他怀中,闭上眼。
她心想,或许去的地方真的不重要,陪在身边那个同去之人,才最重要。
就算是浮光掠影,也倍加珍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