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的日子,有一天,裴肃带回来了一只狐狸。
那只狐狸瘦瘦小小的,满身都是深可见骨的伤痕,奄奄一息地耷拉着耳朵,连疼到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凌乱毛皮上的血迹干透结痂,几乎要看不出原本的白色。
那狐狸被小心安放在炉边软垫上时,宫商只是抬眼瞥了一下。
不止是狐狸,裴肃也很是狼狈。那身蓝衣早就被狐狸身上的血弄得乱七八糟,平日整齐的头发也沾了不少草叶,外面正下着雨,人和狐狸都是湿漉漉的。
“哪弄来的?”宫商在一旁枕着手臂,翘着腿,挑了下眉。
“我在山里弹琴,它听着琴声跑到我跟前来的。”裴肃一抹脸,把满脸雨水连同淋湿的头发一并拨开,一屁股坐在炉边地上,长出一口气,“哎呦……好久没跑这么急,累死我了……”
宫商这才坐起一些,低头戳戳那狐狸,又拎起那怏怏的尾巴瞧了瞧。
“救一下?”裴肃问。
“嘶,我看看……”宫商对着狐狸这里挑挑那里捡捡,嘴里一边嘀咕着,“毛色上乘,皮子也还行,尾巴挺不错的,伤口嘛……缝一缝也成……”
裴肃越听越不对劲,皱起眉。
随后,他眼睁睁看着宫商不知从哪掏出把小刀。
“还是裴肃你懂我。”宫商笑道,“正好天凉,省的我再去城里买——”
话音未落,裴肃一把扑过去,把狐狸连同那软垫一起护在怀里,惊愕道:“没说送你做狐裘!”
宫商笑得缺德,随手把小刀一转,变戏法似的把刀变不见了。裴肃没心思去看这把戏,只如临大敌地同宫商对视,又把狐狸往怀里拢了拢,颇有要不罢休他便跟人鱼死网破的决意。
宫商却紧接着收了笑,问道:“你真要留它?”
见这人总算不开玩笑,裴肃松了口气,坐直回去,答:“碰都碰到了,若叫我放它等死,我是肯定不依的。”
“这些伤皆是道法所至。”宫商盯着狐狸,幽幽道,“倘若它是在哪座山头犯了事,被一路追杀到这的小妖怪,你拿什么养它?”
“那就等它真打算吃了我再说。”裴肃蛮无所谓地笑道,“再不济,要是真有人找上门来要除妖,不是还有你在嘛,嗯?无所不能的宫商大人?”
见这人一句都不管不听,宫商只得妥协地长叹一声,把本就不羁的头发抓得更乱了:“唉……对来路不明的妖物执意包庇,这哪是堂堂乾坤城的少城主啊——”
“这不好说。”裴肃得意道,“我现在可姓裴呢。”
*
也许裴肃只是当他在开玩笑,并没有多在意什么。
待那只狐狸的伤渐渐好起来、能够呼吸平稳地睁开眼、用那双桃红的眼睛四处警惕打量时,裴肃只是欣喜地跟它说,以后你就叫若云了。
若云很快就能跟裴肃在闲云居里追赶打闹,或是盘在人腿上供人取暖,或是同人扯着一条缎带较劲。小小的影子寸步不离裴肃,于是裴肃脚边总会有一团洁白的云,欢快地晃着尾巴。
但这只小狐狸很聪明,总是有意无意避着他,仿佛怕被发现什么。
裴肃却说,是他脸上的疤太狰狞,笑得太吓人,吓到这弱不禁风的小狐狸了。
宫商也只耸耸肩,说行吧。
他看着裴肃对那雪白的柔软毛皮爱不释手、恨不得天天抱在怀里时,只想,罢了,反正有他在。
“我觉得它不像是妖怪。”裴肃把狐狸抱在手上,一边抚摸那顶着对硕大耳朵的脑袋,“这分明就是只普普通通、只是长得更漂亮的小狐狸。”
话音刚落,狐狸发出一阵嘤嘤的叫声,舔舔裴肃的手心,又往人怀里拱了两拱,逗得人一阵发笑。宫商便眯起眼睛打量这狐狸半晌,托起下巴思索道:“要不还是做成狐裘……”
那狐狸立马一僵。
“你还没死心?!”裴肃先不乐意了,连忙把狐狸裹进外衣里,只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我可盼着呢。”宫商笑眯眯地抱起手臂,“盼着它哪天敢咬人,我就能名正言顺地——”
他拉长了语气,其中是毫不掩饰的威胁。
“它只是只小狐狸!”裴肃再把狐狸搂紧点,着重道,“你老吓它做什么?”
宫商只笑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扯从衣袍间垂下来的狐狸尾巴。
而裴肃哪里会许,就这么把狐狸裹在衣服里,同宫商你追我躲在廊柱下转起了圈。几番拉扯,最终那狐狸先禁不住了,七扭八拗从裴肃怀里挣脱出来,一溜烟跑远了去。
“哎!若云!”裴肃便也顾不得和宫商转悠,连忙去追狐狸。
宫商只是看着一人一狐跑远,脸上笑容淡了下去。
那便暂且当它是只小狐狸吧。
——
“白原川?”
“嗯。”
洛凕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后来去长琴楼周围问过,原来裴肃那时去的那座山附近,有一窝藏了很久的小妖怪。猫鼠虫蛇,什么都有。平日里最多捏了人皮,去周边镇上讨些吃的,逛些集市,是一窝很喜欢烟火气的小妖。”
他说着,抬头望向远端去,顿了顿。
“但周围的凡人都说,那些妖怪是吃人害人的,专把人骗回洞里,当作口粮。许多人信了,便凑钱请来修士,去把那一窝小妖除了。”
宫商找到那座洞窟时,里面只剩下一片杂乱的柔软干草、被摔得稀烂的精致物什、沾满泥土的漂亮衣袍,和早已干涸的血迹。他问的那小妖告诉他,唯一活下来的是只胆子最小的狐狸,抛下同伴跑脱了,又被人捡回去,命大得很。
那只狐狸是幸运的,循着琴声找到了裴肃,找到了那个容易心软的烂好人。
那只狐妖有个和它根本不沾边的名字,叫白原川。
“我没有告诉裴肃。”洛凕紧接便笑了,“因为我看他孤家寡人一个,我又常常在外头乱跑,有只小狐狸陪着他倒也挺好。免得我每次回去他都要发牢骚,说他身子虚出不了远门。”
横竖这狐狸不会害人,至于其他,反正有他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宋云轻看着洛凕许久,却突然说:“……但你知道他是狐妖。”
“我当然知道。”洛凕没太明白这话的意思,疑惑地眨了眨眼,但刚说完,他便反应过来,而后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是不是以为,我对裴肃有意思?”
宋云轻愣了一下。
看这反应,洛凕便了然了。
难怪这孩子刚才不太吭声,好像也不是很情愿问,合着一直当他在讲什么情窦初开的故事,洛凕一想笑得更开心了。难为人坐在这吃了这么久的醋,还在反过来担心他当时有没有心中不平。
“放心吧。”洛凕笑着安慰道,“你是第一个。”
宋云轻难得看上去有些局促,低低地嗯了一声。
“话说回来,他是狐妖的事情被裴肃发现后,吓得他立马就跪在地上,哭着求人别把他扔给我做狐裘。”
洛凕再说下去,便幸灾乐祸了。
“结果裴肃非但没被吓到,反而嫌他怎么不早点变,他就喜欢那条大尾巴。还反过来警告我说,就算这样,也不许把他的小狐狸做成狐裘。”
他早就清楚,就算裴肃真发现这狐狸是妖怪,也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毕竟那人就是这样缺心眼,根本不在意什么人人妖妖的,哪怕是鬼、是神仙,也是一样。
“怎么发现的?”宋云轻问。
“当时天冷,裴肃每晚抱着他睡觉,说是暖和。”洛凕笑得越发开心,眼睛也弯弯的,那双皎月此时是那般明亮,宛如映在清澈的镜中,“然后有一天,他自己在梦里没管住,变了人形,一睁眼便看见裴肃正盯着他,眼里快冒光,好像要把他吃了……”
却是说着说着,洛凕不经意抬眼去看,突然呆在了原地。
他后知后觉看见,宋云轻清冷的面庞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而总是紧抿的唇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些。仿佛有什么事能让那始终平静的人如此欣喜,叫他一时看得入了神,忘记要说话。
“……澜儿。”洛凕愣愣地凑近了些,想要再看清一点,“你在笑吗?”
他有多久没看见这孩子笑过了?
那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孩子,只有在幼时尚且无忧无虑的时候,才会在贴在他身旁时,在睡梦中露出一个浅浅的、有些满足的笑。可他却没有头绪了,这孩子此刻,又是在为什么而感到心满意足?
“嗯。”宋云轻应了一声,朝洛凕倾身过去。
燕鸥拍打羽翼划过浪尖,海浪声掩盖过胸口的悸动。交叠的手握在一起,十指紧扣,缓缓将他们拉得更近。而洛凕仍没能回过神来,一时忘了要说后面的事,也好像有些捋不出来了,话皆连同呼吸被一起咽下,随闭上的双眼忘到脑后。
宋云轻纤长细密的睫毛叫他的脸颊有些发痒,抚上他脸庞、撩开他鬓发的温热指尖更是如此。他们的气息重叠在一起,洛凕却耳尖先泛起了红,想要退开,却又不禁紧紧抓上宋云轻的衣襟。
于是平稳的、坚实的跳动便从手心传来了。
而直到远处传来呼声,宋云轻才有些不舍地退开,舌尖得寸进尺似的最后浅浅划过一下。
洛凕顿时红了脸,抿了抿嘴,想掩饰什么似的朝那边望去。只见李言清正站在远处沙滩上朝他们招手,还有白原川慢慢悠悠跟在一旁。
他想,也许他心中悸动的确是真的,不然他怎会总想要更近一些呢。
“不早了,走吧。”洛凕看了看已经开始变黑的天,便拍拍衣摆站起身,朝宋云轻伸出一只手,笑了笑,“剩下的等之后再说。”
“好。”宋云轻将手搭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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