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清在前面领路的步子轻快,踩得木桥嗒嗒作响。其余三人不紧不慢跟在后面,他又时不时停下催促几句,神情满是期待。
洛凕无奈快步跟上,朝这小少爷领的方向望了望,问:“这么着急,是要去哪?”
“我师哥好不容易答应的呢!”李言清笑得神秘兮兮,“我好久没回来了,想去我师父那看看,他还笑话我说怕我太吵了,扰了师父他老人家清静……”
“你师父是?”洛凕歪了歪头。
“师父他深居简出,其实没什么名气。”李言清放慢步子,并到洛凕身旁,“但他弹琴特别厉害,老楼主都比不过他!楼里的人也对他恭恭敬敬的,叫他青鸾曲师!”
洛凕听罢了然:“相传乐神本尊便是一只鸾凤,既然能被如此称呼,想来那位定是德高望重之人。”
“那是当然啦!”李言清说着往前几步,背过身倒退着在长廊上走起来,仿佛这路他熟悉万分,即便不看也不会栽进海里,“师父他人可好了!我以前身体差得很,在长琴楼也没亲没故的,都是他和师哥每天照顾我,跟我亲爹亲哥一样!”
一看已经黑下来的天,洛凕便又有些不太放心:“都快入夜了,我们唐突造访会不会太过叨扰?”
李言清却莫名顿了一下,抿了抿嘴,半晌,声音小下些:“……没关系的,师父他……已经走了很久了。”
话语中一闪而过的遗憾被洛凕听进耳中,叫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还是头一回看见李言清这般失落。
“两年前吧,那时我早就回天择殿了。”
李言清脚步慢了下来,随着步子乱晃的手也在身后扣到一起,平常满是朝气的蓝瞳中流露出一丝落寞,偏向廊外平静的海浪。
“师哥突然传信告诉我,师父点化他悟道后再无遗憾,仙逝而去,只交给他一把白玉鸾筝,什么遗物也没留下。”
洛凕顿时想起,或许正是他们初到长琴楼时,裴泠鹤所弹奏的那一座筝。本想其音色清越明快定是极为上乘之品,没想到竟还有这样一番来历。
白原川本还不远不近地跟着,这时几步上前去,顺手捞过李言清,笑道:“他老人家没有遗憾,不是该高兴才是?话说回来,贫道还得感谢他一番,不然怎么遇得到这么可爱的小言清……”
“好恶心啊你!”李言清嫌弃地打断了,却也没有立刻跑开,象征性地挣了两下,便任由白原川这么勾着他肩膀。
白原川低低地笑了两声:“这不是想安慰你么。”
“这算哪门子安慰!”李言清叫道。
洛凕看着走在前面一蓝一白两人,仿佛思绪被海浪扯走,一时晃了神。直到宋云轻不动声色地捏捏他的手心,他才恍惚回神,转头看去。
“……没事。”洛凕便笑了笑,“这样也好。”
——
从海上长栈穿入一处丛林,顺着石铺小径一路向上,尽头便是一处偏僻的临海小院。
推门而入,是一方望海台,将夜空下的浩瀚沧海和广袤丛林一览无余。长廊环绕,中央一座镜池将长空收入其中,亦映出廊边落叶枯枝,廊后半亩三分的一间小筑,和廊下盘坐抱琴的一长发蓝衣人。
云白的狐狸盘在他膝旁,蜷着尾巴,闭眼小憩。悠悠琴声传遍这不大的院落,随海浪起伏,和琴上落花一并点在镜池上,与入夜灯火一同摇曳,再平静下去。
懒散轻快的脚步踏过环廊时,曲声正好结束。
“一天到晚坐在这弹琴,不嫌闷得慌?”
“我也懒得出门。”裴肃把琴放到一旁,摸了摸身旁的狐狸,笑道,“都叫闲云居了,不正好适合我这种闲人。”
宫商便也随处在廊边坐下,叠起条腿,颇没形象地长吁一声,似是乏累得紧:“唉——也是,离得偏些,省的听有些个人私底下嚼舌头。没人管死活,我出去趟也不用汇报这汇报那的……”
看人眼都懒得睁了,裴肃一时好奇:“你这次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原岭。”宫商眼睛睁开条缝,百无聊赖地看向水中圆月,随口答道,“找了趟老熟人。”
裴肃顿时有些诧异,似是很难想象这名声在外人皆避之的人居然还能在别处结交:“你还有熟人?”
“喜欢唠叨人的老妖怪。”宫商说着有些烦闷地切了一声,“不提也罢。”
“那你带什么回来了?”裴肃无奈笑笑。
宫商随手一抬,自手中出现一段洁白的竹子,竹身仍留着几簇殷红竹叶,环绕着淡淡的光晕。裴肃早已习惯宫商总要带回些稀奇玩意,便凑过去仔细瞧了瞧,却将要伸手去碰,宫商又把手一收,白竹一下变没了影子。
“赤叶白竹,原岭……”裴肃遂而抬眼看去,眼中探究,“是我想的那个赤竹崖吗?”
“你都见过碧梅谷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宫商挑眉,“若云还是妖怪呢。”
“嗯——也是。”裴肃摸着下巴坐了回去,顺手摸了两下狐狸,没一会又突发奇想似的扭过头去,问,“哎,你说若云过个千年百年的,会不会也能成个大妖怪?我看话本上说,那些九尾狐啊什么的都厉害得很,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就它?”宫商瞧一眼睡得打呼的狐狸,很不认同地皱起眉,“化形都化不利索,不被吃了就不错了。”
“万一呢。”裴肃说着便开始期待了,“让我想想,那一定是很威风很漂亮的大白狐狸。毛皮比云雪还要白,日行千里,万法不惧,爪牙锋利,神仙也要退让三分……”
宫商听着只觉不着边际,笑了一声,就地枕着手往后躺去。
是真的倒也好,省得他来操心这缺心眼的落魄少爷。
——
闲云居。
洛凕一路忐忑来到小径尽头,远远看见这三个描白的字时,虽早就猜到这条路通往何处,但直到真的再次看见,还是一下顿住了脚步。
近乎没什么变化的大门只叫他恍若隔日,仿佛他只不过远行一趟重归此地。
李言清远远望见便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从衣襟里摸索出一把朴素钥匙,几下将那门上干净的挂锁解开。门扉看上去也是精心打理过的,即便久未有人造访也开得顺畅,没有落下什么灰尘。
“这就是我以前和师父住的地方!”李言清一推开门便转过身来,朝几人张开手臂,兴奋地介绍道,“师哥说他这些年都让人原模原样地打理着,现在我来了,不如正好在这住下,师父肯定也不会介意的!”
洛凕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似的,朝人笑笑:“那就打扰了。”
*
那方望海台几乎还是原来的样子。
院中陈设未曾变动,乃至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仿佛如此,苍瓦层叠如波涛,月光沉静如明珠。几千年过去,那座镜池竟一如那时一般平静清澈,只是映出的人已大不相同。
“哇!真的一点都没变!”
李言清进门便忍不住跑来跑去四处打量,惊叹着院中同印象没什么区别,满心都是欢喜。几人才踏进院门,他便已经到了镜池边的环廊下,低头瞧着空空的水里也不知在看什么。
“我记得我每次犯病,脑袋发晕混混沌沌,师父就会带我在这弹琴给我听!还有还有,我自个待着没法出门的时候,也喜欢在这看海看月亮……”
白原川的视线一边跟着那小少爷晃来晃去,一边用李言清正好听不到的声音说:“说着不想来,不还是得来。”
“我哪想得到还有别人愿意住在这。”洛凕随手抚上身旁门柱,“也罢,总比荒了好。”
“给你留的地儿还空着呢。唉……贫道就去阿肃那间咯……”白原川随口说着,悠悠抻了个懒腰朝李言清走去,再趁尚在兴奋的小少爷一个不注意,伸手就把人捞过,“好啦,天色不早,好孩子该睡觉啦~”
“干什么!你自己找地方睡去!”李言清被搂一踉跄,顿时一通大喊大叫,“放开我!!”
白原川不松手,调笑道:“这儿总共就两间房,贫道不跟你睡,难道睡院里?”
李言清脸拧了起来:“谁管你啊!”
“贫道太伤心了。”白原川故意做出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搂着人很是委屈地蹭蹭头顶,“小言清不怕贫道着凉吗。”
还没来得及反抗,李言清就被一把横抱起来,只得转而大叫:“啊啊啊啊放我下来!!”
白原川全当没听见,笑眯眯地迈开步子,任人怎么挣扎也走得四平八稳。
洛凕目送二人拐过长廊,同时叹出口气,心道好在地方偏不会被外人听见。待转身合上院门,缓步踏上环廊,他在镜池边站定,好像这时才将心绪腾空,留下闲暇去仔细辨别池中倒影。
这镜中此刻只有他和宋云轻,而无人说话时,便又笼上了寂静。
直到那二人的声音也远去,掩于缓缓合上的屋门后,宋云轻才开口道:“你不想来这?”
洛凕顿了顿,张口半晌,只摇了摇头:“我只是……太久没回来了。”
久到每当他意识到这里与过去别无二致时,便会心中一阵发闷,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又并非叹息,也不至于恸哭哀戚。倘若不去看池中倒影,他似乎就能在身旁瞥见另一道海青的影子,忍不住想去搭上几句话。
可再回头,那里早就没有另一个人的身影了。
宋云轻走近一些,缓缓伸手从背后把人抱进怀里,低头在颈间蹭了蹭,轻声道:“那就别去想了。”
“……澜儿。”洛凕垂眸将视线落在圆月上,“你独自在天界时,也是这样吗?”
既然无论如何皆是忆起伤痛,便不再去想,不再去看。直到终于能将其埋至心底,直到有一天不得不将其揭开。再重新摆在眼前时,故人已去的怅然不会减少分毫,只会越积越深。
“不会。”宋云轻平静道,“我若不去想,才会怕得彻夜难眠。”
洛凕叹笑一声,往后靠过去,再微微偏头去看:“你就这么挂念我?”
“从来如此。”宋云轻说。
那是一轮能够抚平他心中孤寂的皎月,只是抬头仰望,便能叫他忘记长夜漫漫的煎熬,忘记噩梦缠身的恐惧。
“要是我当年知道你见到我时是这种心思,说不定就不会答应墨先生了,还要骂你两句。”洛凕想起什么来,忍不住笑,“这样惦记,在凡界要判个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宋云轻只是更抱紧了些,刻意似的把气息吹在洛凕耳边:“现在呢?”
“现在?”
洛凕被吹得耳根发热,不禁缩缩脖子,便抬手不轻不重捏了捏这小龙崽子的脸颊,声音有些小。
“……我好像早就忘不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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