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绵长,伴着海风柔缓。
“像这样,右手入指,左手抚弦。”
一人腿上正抱着一不过七八岁的孩童,面前琴桌上一把金弦白玉琴。修长手指行云流水奏着轻快简单的曲子,却也叫那孩子白色的眼睛看得应接不暇,眉头有些为难地皱了起来。
听了半晌,孩童往后靠了靠,似是很抗拒。
那人便停下弹奏,低头去看,金瞳中是无奈的笑意:“不喜欢?”
月仪摇头。
敖游海浅浅一笑,便挥袖撤去琴桌,再往后坐了坐,好让孩子在腿上坐得舒服些。繁复白袍席地铺开了,其上龙鳞金纹在月光下仍旧生辉。屋中点着盏昏昏的灯,也衬出几分静谧,整座长琴楼中入夜时没什么人声,便只听得见海浪。
“那便等莫归回来,让他给你讲故事。”敖游海摸摸月仪的脑袋,轻声道,“溯云巅立派不久,寻访各家要花不少功夫。你若是困了,不妨先睡一会。”
月仪缩起膝盖,赖在人怀里,眉头还是皱皱的:“……我不想睡。”
敖游海看这莫名赌起气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伸手捏捏那快鼓起来的细嫩脸颊:“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还在想什么?”
“我已经睡了好久好久。”月仪伸手抓上敖游海的衣袖,嘴巴瘪瘪的,“我怕我再醒来,又会过去好久,你们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他不记得在那片花海里过去了多久,可他千万年来每次睁眼都只有他自己。他好怕这一次睁眼其实只是一场梦,没有人带他离开过那里,他看到的也不过是自己的幻想。自始至终陪着他的,其实只有那条黑龙。
他知道人们的寿命都好短好短,短到他只要睡一觉就可能见不到了。也许他曾经看过的地方,再去时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
“傻孩子。”敖游海便顺势用指尖捋过月仪额前的发丝,拇指轻轻按着那已经快闭上的眼角,温声哄着,“我可是帝初,千年万年算得了什么。再不济,莫归虽是凡人但神通广大得很,他好多法子连我都不知道,定是能陪你的。”
月仪听了反倒鼓起脸,把脑袋埋到人胸口去,瓮声瓮气的:“我不要他陪。”
那个人总不理他,他不喜欢。
“好,好,乖。”敖游海笑着拍拍月仪的后背,“我也不喜欢那个木头,整天爱搭不理的,八句话问不出一个字,讨厌死了,对不对?”
却话音刚落,从屋外传来阵不紧不慢的脚步。敖游海便循声去看,正见另一人推门而入。
“回来这么及时,是听见我说你坏话?”他朝人笑道。
那更为冷淡的白瞳只瞥了一眼,而后径直走近了,半跪下身,直接朝敖游海脖子上伸过手去。还不等人反应过来,莫归就把人头发撩开衣领扯下些,毫无顾忌地一番打量。
敖游海作势拦了下月仪的眼睛,调侃道:“做什么?终于被本帝初的美貌折服打算下手了?孩子还在呢。”
“何时加重的?”莫归面不改色,仍看着颈侧,只问。
只见那一直被白发和衣领遮住的地方,已经攀附上了许多黑色纹路,像是绞在脖子上的藤蔓,几乎快爬上脸颊。周围的皮肤泛着青,已然没了血色,仿佛被抽去生气一般苍白。
“我可不至于这点瘴气就被扰乱心神。”敖游海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腾出只手把莫归的手拍开了,“拿远点,谁准你碰了,叫月仪看了影响多不好。”
莫归和人对视半晌,随后淡淡瞥了眼还睁着眼睛的月仪,也没再说什么,只就地在一旁支着膝坐下了,抬眼朝海中望去。
“……会疼吗?”过了一会,月仪小声地问。
他抬头看着那发丝下若隐若现的黑色,眼睛里满是担忧,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却又不像他想的那样满手冰凉,他碰到的仍旧是温热的、有着平稳脉搏的触感。
好像那些的确没什么影响,只是看着吓人了些。可他又怕,怕哪天一睁眼,就真的摸不到这股温度了。
他好想一直这样下去,一直当个好孩子。
“好孩子,别怕。”敖游海笑了笑,将自己的手也覆上去,声音再柔了下来,“你只要像这样往前走,去看想看的地方,去做想做的事。”
他将那只稚嫩的手握在掌心,低头怜爱地在月仪眉间轻轻吻过一下。
“直到你终于能够看清这世间、认清自己是谁,我们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说罢,他朝莫归眨了眨眼:“对吧?”
“……”
莫归勉为其难似的看他一眼。
“……嗯。”
——
琴声突兀停了。
洛凕恍然想起,那首简单的曲子他是没有听完的,指法也记得模糊不清。弹到后面断断续续,反而心绪涌上得更快,叫他一时没了兴头。
停了半晌再弹不下去,洛凕心道罢了,便将琴放到一边,浅叹一声。
直到现在回想,原来他那时那般不羁乃至狂傲的性子,其实是在拙劣地模仿着谁。可是心性也好,眼界也好,他皆是远远不及的。学了那个人表象的模样,却没得来半点坦然,到头来,只让自己更加耿耿于怀。
也许他要真的能像那个人一样,就不会怎么也舍不下过往了。就可以像那个人说的,去看想看的地方,去做想做的事,自在无忧。
深夜的海风更为寒冷,叫洛凕不禁拢起膝盖。困意似乎也涌上来了,他半阖着眼,快分不清圆月下的海面和夜空。海中那条白龙的影子也变得模模糊糊的,好像要和月光融在一起。
要是,他能做到什么就好了。
此时视线一角闪过一抹白衣,洛凕思绪杂乱间顿了顿,转头看去。
他身旁不知何时站了另一个人,正沉默地眺望着远端。而那个方向正是沐浴着月光、停在海中的白龙。
洛凕看着这突兀出现的人,只笑着问:“触景生情了?”
莫归一如往常那样淡淡地看了人一眼,又望了回去。半晌,他说:“不像。”
“我那时不喜欢你,现在也觉得你挺讨厌的。”洛凕笑了声,转而道,“但没想到,真的只有你留了下来。”
他原以为那只是随口敷衍应下的一句,结果他如今回头去寻了,才发现那的确是一道持续至今的承诺。尽管就是一直看着默不作声,平常更是难见到人难说句话,可至少,敖游海没有骗他。
想到此处,洛凕又轻叹了一声,看向海中的白龙:“……但要是敖游海还在,他或许会大不一样吧。”
他记忆中那个名为帝初的上仙,一直叫他久久不能忘怀。那便是真正的仙首,言行举止皆是不拘尘事的高傲自如,却又有着心系万物的圣人之心,是他后来在天界三千年都未能再见过的。
洛凕心想,若是没有越祉,若是没有遇到他,没有天道堂的百般约束,如今敖澜会不会也是那般耀眼的模样。
莫归静静地望着白龙再次潜入海中,没有再说话。
“澜儿染上的瘴气。”洛凕怀抱着些许希望朝莫归问道,“你有办法吗?”
“若是有,我就不会在这里。”莫归只道。
洛凕失落地低下了头。
他明明知道答案,却始终不愿承认。但他清晰地记得曾缠绕在那另一条白龙脖颈上的纹路,如同根须般一点一点汲取着洁白鳞片上的耀眼光辉。可他又记不清了,他最后一次碰到时,那里到底还有没有温热的脉搏,还是早就变得冰冷。
也许不要想起来是最好的,可他又不甘整日忐忑去等,等到他能碰到的鳞片也变得黯淡。
“……还有多久?”沉默过去许久,洛凕将脸半埋在膝上,轻声问道。
“不出一年。”莫归平静地说,“法力最开始衰弱,再是肉身、神魂。帝初心系万物,于是其执念反将万物吞噬,成为瘴疫的根源。”
洛凕心生苦闷,这因他而起,也本该是他。那一直看着他们的黑蛇算得多么好,他的执念,敖澜的执念,这条狡诈的蛇都一清二楚,于是便能将他们作弄于股掌之间。
七千年前,三千年前,瘟疫皆如此般席卷而过。而现在,一切将要再度轮转一遍,他无能为力。
此时一只手放到洛凕头顶,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没什么温度,却是叫他颇为熟悉。
“别这么哄我。”洛凕干脆把头埋下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莫归这人真的讨厌。
*
金色龙鳍划开海面,向岸边游了过来。而莫归已不见踪影,只留下廊前白纱轻扬。
龙首从水面探出,喉间传出一阵低吟,缓缓将下巴搭上洛凕伸出的手心。
洛凕便笑着摸了摸并未被海水浸湿的鬃毛,抚过那对散发着些许暖意的长角,温声问:“好些了吗?”
白龙发出阵呼噜,将脑袋往洛凕怀中再蹭了蹭,紧接却从水里又探出来些,龙爪攀上廊边,脑袋稍稍用力便把人拱倒下去。洛凕毫无防备,无奈去推凑上来的鼻尖,奈何这龙脑袋实在是有些重的,赖在他身上叫他起不来身。
“好了,没事的。”洛凕心知是这孩子看出他方才的心思,放不下心才这样,便忍不住笑出声了,顺势摸摸那有些硌人的下巴,“收着些,别把我拱散了。”
半句是调侃,半句是他的确也不好说,要是这龙崽子再使点劲,以他现在的修为会不会真的被压出内伤。
白龙发出阵很不情愿的咕哝声,这才把脑袋抬起来。金瞳圆圆的,就这么看着。
“回去吧。”洛凕看着那撒娇似的模样,也拿人没辙,“再晚些该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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