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琴楼作为乐修世家,行至各处,静谧之间,总能听到穿过屋檐的悠扬曲乐。即便是入夜,平静的海浪与风一同将琴瑟声送入窗前,却是并不吵人,反倒增添几分倦意。
窗户被合上时,圆月正倒映在粼粼波涛之上,似将漫天星河淌入海中,叫人不禁多停留片刻。
“月仪?”
裴肃看着宫商随意往地上一坐,歪了歪脑袋。
“嗯。”宫商随口应了一声,从腰后掏出把小刀,对着一截白色竹枝又比又划,一边接着裴肃的疑问说道,“宫商是我随便起的。”
裴肃看了看这人花里胡哨又有些放荡的穿着,再看看眼上平添凶气的疤和不怎么梳理的乱翘头发,还有那不太有个正形的坐姿,上下琢磨好一阵后,并不是很赞同:“除非你换身正经衣服好好打理打理,那我还能勉强叫你一声。”
“讲真的,我也不喜欢。”宫商笑了声,对着竹子上最后一段竹叶犹豫两眼,干脆放下小刀,举起来左右打量,“可我小时候哪想这么多,人家起了就高高兴兴应了。”
裴肃从一旁捡起片红竹叶放到眼前研究半晌,又随口问道:“怎么突然告诉我这个?”
“想到就说了,反正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宫商总算满了意,把修整好的竹子随手一搁,懒腰一抻,说着又眼睛一转话一止,紧接着问,“哎,你什么时候回乾坤城?”
裴肃一挑眉,而后蛮无所谓地笑了:“我爹巴不得我死在海里,省的给钟家丢人。在这挺好的,有你和若云,做什么要回去。”
宫商却没再应话,只沉默看着裴肃。
直到人笑着朝他偏偏头,他才把视线转向别处去。
“担心什么。”裴肃看出些什么来了,便安慰道,“云姐和忧儿不也好好的?”
“那不一样。”宫商很是语重心长地吐出口气,“云未迁是现任帝初的亲妹妹,凤鸣忧是凤仙转世,天上天下谁都管不了他们。你和若云呢?一个天生缺魂,一个才会化形……”
裴肃一看这总是没心没肺的人难得忧心起来,反倒被逗笑了,打趣道:“说不定我也是神仙转世呢?让我想想,我这么天资聪颖,高低也得是个乐神……”
宫商斜了人一眼:“我还是舜泽呢,你信吗?”
“照夜仙君要是你这样,那还得了。”裴肃乐道。
“你要是乐神,那这天下早晚得礼崩乐坏。”宫商呛了回去。
裴肃笑得更开心了:“彼此彼此。”
话语间,却见宫商突然一顿,随即扭头望向门外。裴肃还未开口询问,他就站起身来,径直往门边走去。
门一开,外头一个白色人影发出一声惊呼,猛地往后一栽,跌坐在地。
“在干什么呢?”宫商笑得友善。
那是一个相貌颇为俊美的清瘦青年,却生着一头白色短发。而头顶一对尖尖的毛耳朵此时往后背了过去,一条毛褥子似的大尾巴被吓得僵在半空炸了毛,一动不敢动。
青年慌乱地眨眨桃红的眼睛,正要开口,却被宫商一把拎进屋内,关上了门。
“若云?”裴肃也有些意外,“你不是睡了吗?”
“我……”若云犯错似的跪坐在地上,低着头耷拉耳朵,好像生怕被责难一样,尾巴也摊在地上不动弹了,声音比蚊子还小,“我醒来没看见你,就想出来找找……”
宫商回到原处坐下,一手撑起下巴,一手拿过地上竹棍在若云脑门上轻敲一下:“都说了化形的时候记得收收尾巴,云未迁教你的都忘了?”
若云被敲得一缩脖子,心虚道:“一、一时着急……”
“有什么急的,他就是把我卖了也不会卖你。”宫商调笑道,“倒是你再不上点心,被人瞧见了,趁夜半三更绑走卖去黑市,扒了皮子做狐裘——”
若云越听心里越是发毛,听到那句狐裘是彻底破了功,忘了自己还是人形,就一头扎进裴肃怀里,埋着头后怕极了:“我、我错了!我——我一定好好修炼,不会被做成狐裘,也不会让阿肃被人欺负……”
“好了,好了。”裴肃摸摸埋在肩头的毛脑袋,“他唬你玩呢。”
那颗脑袋抬起来时已然眼泪汪汪,本就偷听了二人的对话,这下更是急得不轻。裴肃便伸手把那呼之欲出的泪珠擦了擦,又凑过去在若云脸颊上亲过一下,轻声安慰道:“没事的,乖。”
若云一下红了脸,那条大尾巴猛甩起来,羞得他又把头埋了下去。
裴肃倒一下来了劲,继续小声逗着说:“我们若云明明很厉害呀,你听,我嗓子到现在都有些哑……”
“我还在这呢。”宫商看得肉麻,忍不住插嘴。
“看不惯?”裴肃摸着若云手感极佳的耳朵,得意地瞥过去,“有本事,你也去找一个过来恶心恶心我。”
“找什么?”宫商嫌弃地往后挪去,“麻烦死了,还耽误我云游。”
裴肃得逞一笑。
——
李言清循着琴声找过去时,只见洛凕正就着月光坐在朝海的长廊边,弹着膝上一把杉木琴。
曲调正是他在枫火莲台时所弹的那首,却在洛凕手中多出些许沉沉的悲意。形单影只的背影在李言清眼中,仿佛与他平时所见那个温和的人判若两人,叫他不禁放缓步子,小心着生怕打搅。
“这么晚了还没睡?”洛凕却早已注意到来人,停了手中弹奏,回头看去,方才沉闷仿佛只是错觉,都化成了脸上的一抹浅笑。
李言清便抓抓睡乱的头发,一屁股在旁边坐下来,两条腿垂在海面上晃荡,小声嘟囔:“海浪太吵了,睡不着……”
洛凕笑了笑:“今晚的风浪的确有些大。”
“云哥呢?”李言清再看一圈,却没找到人。
“喏。”洛凕只伸手往海中指去。
李言清眯着眼睛望去,只见月光粼粼下,若隐若现的白鳞泛着金边,在海浪中缓缓游动。龙首自海面探出,望向空中皎洁白月,金色长角流动着微光,美丽且神圣。
“妄海中灵气还算富饶,正好能帮他恢复些法力。”洛凕说着,又莫名笑了一下,“要是有人看见,估计会当成海怪。”
李言清闻言恍然一敲脑门,指指自己:“这么一说,我难道是为数不多见过龙的?”
“咱们从烬缘山出来时不是见识过了?后来的人根本不清楚龙为何物,只是过去瞎凑热闹。”洛凕将膝上的琴放到一边,“再有就像徵羽宗,以乐律驱使灵兽的心法,当时没少被人诟病过,还险些被打成邪修。”
“这我听过。”李言清挠了两下后脑勺,“说是差点被灭门了,所以才搬去海外仙岛。”
“正是如此。”洛凕叹道,“而直到现在,仍旧有人想对仙岛下手。”
李言清努努嘴,嘀咕起来:“难怪我师哥那么不情愿。”
“我反倒有些欣慰。”洛凕说,“至少长琴楼依旧信守承诺。”
此时又有另一阵脚步走近了,伴着慵懒的语气:“太古板了可不是好事,万一他们不借呢?”
洛凕并未回头,只仍旧望着海中,淡淡道:“到时再说吧。”
白原川慢悠悠在李言清身旁盘腿而坐,半阖着眼睛打起哈欠。罢了他又顺手一揽,把下巴往人肩头一搁,似是还没太睡醒,嗓音有些沉沉的:“我说怎么人不见了,原来在这呢。”
李言清往另一边偏了偏头,皱着眉嫌弃道:“干嘛,做什么一定要我陪你睡?”
“贫道冷嘛。”白原川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
“你冷什么!”李言清不乐意了,一扯这狐狸的脸皮子,“快变回去!”
白原川只装作没听明白,问:“为什么?”
“我冷!”李言清说着打个冷颤,把斗篷一拢,“好歹弄条尾巴出来!”
“好好好……”白原川这才懒懒散散地挪挪,半晌,一条蓬松的尾巴从他身后显出形状,环过李言清,将尖端搭在腿上。
“你不是九条尾巴吗。”李言清把手往尾巴下一揣,还是觉得不够,“多整点。”
又是三条长尾围了过来,一条盖在身上,两条在后面叠在一起,便成了个硕大的靠垫,正好把人托住。李言清这才舒舒服服往那茸软尾巴上一靠,满意地摸摸顺滑的白毛。
“贫道还会变耳朵呢,要看吗?”白原川笑眯眯地问。
李言清一时有些兴趣了,说:“要。”
“亲我一下。”白原川说。
李言清:“……”
洛凕本还安静地看着,闻言也一言难尽地微微皱眉。饶是他也想不通,以前那动辄哭哭啼啼的小狐狸,是怎么变得像现在这般死皮赖脸还满口骚话的。难不成南疆那地方水土养人,只要去了就会变成这样?
而李言清更是脸都皱了起来,这会也不管冷不冷了,立马爬起身,作势就要走:“嘶,我还是回去睡觉吧。”
“哎呀,言清清害羞啦。”白原川全然没有把人恶心到的自觉,反而变本加厉,掐起些嗓子,“真可爱,叫贫道更喜欢了~”
“滚啊!好恶心我操!”李言清忍不住骂出句脏话,搓着鸡皮疙瘩就往回跑,“我要自己睡!别跟过来!”
白原川哪会听,收了尾巴站起身,脚尖一点就到了李言清身后,一把把人捞住。也不知在耳边说了什么,只见李言清挣扎得越发激烈,但耐不住白原川直接把他打横抱起,闲庭信步地往回走。
洛凕神情复杂地目送二人走远,良久才叹出口气。
他望回海上,又见海中的白龙,一时稍微出了神。许久才将置在一旁的琴端起,横于膝上,落下指尖。
一段轻缓的旋律被海浪推向远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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