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外的风是更刺骨的,从湖面一端掠来,毫无阻拦地穿过围栏间。刮得呼呼作响,再将高挂的几串红灯笼卷得忽明忽暗,摇摇欲坠。
吹了许久的风后,洛凕心底那没来由的心悸终于压下些许。
宋云轻陪在他身旁,默不作声。
已是深夜,周围舫船上见不到许多灯火。零星的灯笼映在水中摇曳,照不清深黑的湖面,也远不及星辰灿烂。不远处楼船高耸,遮去大半夜空,投下的阴影拢在后方,月光也淡了。
离远了岸,一经风停,无人说话时便是幽寂。
“我记得,我最开始曾想过。”
良久,洛凕缓缓呼出一口凝成了雾的气。
“当一个凡人,逍遥自在,一身轻松走过万千山河。四海皆是归处,万物皆可亲。”
视线沉沉地落了下去,落入水中,望向不见底端的湖。
“……求而不得啊。”
他从来去不了别处。
除了凡间,便是那几乎遮去天阳的银杏林。只有一座空荡的湖,只有他,无人造访,一瞬便是千百日夜。好像从何时起,他的归处就只剩下那叫照夜宫的地方,无论他走了多远,留下过多少足迹。
但他记得,他最初是了然无忧的,真的能像自己所期望的那般,枕云听风。
直到他被称作舜泽。
“你希望我回去吗?”洛凕没有回头,只是驻足在栏边,好似随口询问。
“我……”宋云轻犹豫半晌,却未能答出话。
“倘若你想。”洛凕不等人回答,便兀自继续道,“我定是会的。”
他想起来了。那些金线,是用来关他的。那条白龙,也是用来关他的。
而他欣然受之。
——
是吧,他想,这条白龙终是忍不住对他露出了爪牙。
他怎会不知晓,这个常常赖在他身旁的孩子总会趁着入夜、趁着窝在他怀中,用那双金瞳打量他。再仔细地嗅闻舔舐着什么,小心翼翼的,好像强忍着将他吞入腹中的贪婪。
这般得寸进尺他心知肚明,也从未制止。只是一如既往地装作无事,任那孩子更进一步,试探他到底何时才会因此生气。
直到这条被藏至袖中的金线终于系在了他的脖颈上。
可他又怎会生气呢。
“敖澜,好孩子。”
舜泽对视着那双仍旧平静的金瞳,伸手握上那攥着金线却已停顿许久的手。他微微眯起眼睛,不禁笑了,声音温和且欣慰:“你想留在这里吗?”
敖澜瞳中颤动一瞬,待舜泽的手包住他的手背,替他将金线收紧时,那一向冷静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可再想放手,他已经挣不开了,只能被迫将那白瞳中对他的笑意收入眼底。
“没关系的。”舜泽柔声说着,仿佛仅是在安抚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不是你的错。”
归根结底,是他贪婪无度。
他终于想明白了,这个孩子来到他身边叫他何其欣喜。他千年来终于可以不用独身一人,终于有人能够陪伴他。而这孩子居然也同他一样,将满心执念归咎于他,渴望得到他的垂怜。
所以他无论如何,哪怕亲手将其爪牙引到自己的脖颈上,只要能将其留在身边,那他自己会落得何种下场又能算得了什么?
因为众仙所说的一分不差,他从来如此啊。
“为了我,也是为了你。”
舜泽心想,他也许还是头一次对这孩子露出这般亲切的笑。因为敖澜的眼睛微微睁大了,缓缓深吸了一口气。
“千万别让我逃走。”
是他亲手将自己奉献出去的。
*
但自那之后,敖澜没再对他露出过哪怕分毫的欲念。
不再像往常一样紧贴在他身边,不再硬要埋在他怀里入睡。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旁,用那双金瞳看着他。
就好像,自从见了他脖颈间满溢的血后,就吓得收起了爪牙,生怕他再自己往上靠去,留下更多的伤痕。那视线常常要停在他脖子上,可那里早就愈合了,疤痕都没留下。
舜泽看得出来,那是出于愧疚,出于没能及时压抑的心绪。
而他心中反而欣喜。原来敖澜不仅仅是想将他据为己物为所欲为,竟也是会顾及他的。那幼时倔强的陪伴,原来的确是想安抚他,而不是引他松懈。
这的确,是个好孩子。
所以他不会吝惜让这条白龙得到应得的。
舜泽开始会对敖澜笑了,毫无保留地给予这条白龙起先所期盼的关切和照顾,不再同以前那样冷脸厌烦。就宛如凡界话本中的慈师一样,温柔而耐心地教这孩子各类法术和兵刃,慷慨称赞。
哪怕那身量早就不容他随便抱在怀里,他也还是会笑着唤道:“好孩子,过来。”
身形已至少年,眉眼精致,称得上赏心悦目。敖澜正站在刚平静下的湖面上,手中长剑才将收起,额前仍有层薄汗,微微喘着气。听到这声呼唤,他回头看去,便见是舜泽带着笑意,坐在水边长廊上,朝他伸出只手。
金瞳定定地看了许久,敖澜才踏过水面走近。
却再不见眼中莹白。舜泽的眼睛上蒙着一层绣着金烟的黑纱,遮去了视线。自那之后,那道为了不让他擅自离开的禁枷封住了许多,他作为上仙所有的感官被削去大半,连眼前也快看不明晰。
但他并不在乎,他本就是自愿的。
待敖澜在面前停下,舜泽伸手替这孩子擦去些汗,捋顺了有些乱的白发。指尖再而绕过耳后,掌心捧上那仍旧细嫩的脸颊,他温声问:“累了吗?”
“……嗯。”仍是有些稚气的声音。
却不再多言,舜泽只是收回了手,转而将双臂张开,脸上仍旧笑着。
再听一阵动作,敖澜再走近了些,跪上长廊,拥向舜泽怀里。那双纤细许多的手环过舜泽的腰身,小心搂着,发丝蹭上颈侧,低低地埋着头。舜泽便将双臂抱过去,轻轻拍着那还有些瘦弱的后背。
舜泽想,这孩子一如小时候那样暖和。
“还想要什么?”他便问,“我都会答应的。”
无论是像以前那样闻嗅舔舐,还是触碰他,或露出那更加锋利的牙齿,乃至更进一步。作为对这孩子陪在他身旁的褒奖和安抚,他什么都会接受。
敖澜却没有答话,半晌,只埋在他肩上摇了摇头。
“对不起。”舜泽只听见这一句话。
“突然道什么歉?”他无奈笑了一声,“现任帝初可是条老蛇妖,有他在,天道堂那些人哪敢反悔。你能留下来了,不就是好事?”
敖澜还是不作声,只抱得更紧了些。
“那便都怪我。”舜泽摸了摸敖澜的脑袋,继而哄道,“是我故意没制止你,也是我强迫你下手的。你现在出于愧疚不再离开我半步,也是我想要的。”
他当真想要如此吗?借由这些将这孩子留在这里,寸步不离?舜泽一开始的确如此作想,这条白龙收束爪牙也在他意料之中,但只要可以留下什么,他不在乎。
可是……
“所以作为偿还。”舜泽轻柔地将那稚气未脱的面庞捧起,额前相抵,近到快能透过黑纱看清那抹金色,“你想怎样都行。”
罢了。
再如何,是他亲手所为,那就是他该背负后果。哪怕这孩子终有一天将亏欠转为记恨,要将愤怒施加于他。
“……好。”
那也是他活该。
——
宋云轻嘴唇微动,似是将要脱口而出了,却又紧抿着唇强压下去。手心紧攥着,眼睛看着洛凕,又迟迟没有迈出那仅隔的两步。
“当是你要觉得我出尔反尔。”洛凕仍旧没有去看身后的人,只伸手摸上颈侧,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什么深入皮肉的触感,“分明是我强迫你落下的禁枷,害你心有余愧。结果到头来,又是我先受不住,仓皇而逃,避之不见。”
的确是他自愿将自己关入樊笼,逃走的也的确是他。就此将一切抛在身后,无论如何也不愿记起,洛凕终于明白自己到底在逃避什么。是在逃避那双一直看着他的金瞳,是在逃避自己招致的后果。
他的确顽固不化,不知悔改,从来自傲不驯,也只为自己所想。最终皆剩独自一人,一人抱愧苦候一人只念着逃避,唯有他是活该。
所经不堪皆是报应。
“……是你该记恨我啊。”
应该是那个孩子要恨他,凭什么自说自话将一条白龙驯得乖巧听话,又弃之不顾。
话音随着叹息才将落下,洛凕却紧接被扯过去,紧拥进怀里。那力道压得他发闷,搂住他的臂膀是微微颤抖着的,好像生怕他挣开。
“别再说了。”宋云轻低声道。
“好孩子,可你还是来找我了。哪怕落得满身是伤,哪怕我几乎不记得你。”洛凕轻抚那绷紧的后背,一如既往地温声哄着,再次问道,“你希望我回去吗?回到照夜宫,回到你身边。”
只有沉重的呼吸洒在肩头,宋云轻迟迟没有答话。
洛凕无奈笑了,拍了拍那颗埋在肩上的脑袋。
可这孩子,总要出乎他意料。
既不记恨,仍旧那般执着,也还是像过去一样小心收着锋利的獠牙和勾爪,生怕将他伤到。乃至见到他如今难堪,所流露的却也只有痛心,不见半分本该有的痛快。
时至今日,他还是不明白,这条白龙究竟认定了什么。
“那便先走完这段路吧。去看看我在凡间到底见到了什么,为何连你也不顾了。”洛凕轻声道,“该不该记恨,要不要回去,都由你来定,好吗?”
良久,宋云轻的声音有些抑不住的沙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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