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三层高的画舫,周围不远不近绕着几条浅舟。
其中布置清一色的红,摆件盆景多是红枫,坐榻椅垫也是明红暗红的料子。洛凕都不用去看就能猜到,卧房床榻八成也喜庆得不行,乍看估计是谁家大喜的日子。
也只想,岳家作风倒还是那样。
此时月色正明,微风扬起舫上红纱穿门而过,带进些许寒冷,便将炉前热气也卷走了去。
而饶是这般红红艳艳也没法多散出些暖意。这湖上的冷是更烈的,白天时倒还算能忍受,到了夜晚则冻得人耳朵也发疼。洛凕只得将手炉再往怀里揣了揣,又往宋云轻身边贴近些,才能集中精神往对侧看去。
李言清正嬉皮笑脸地坐在那。
“你不是说回去了?”洛凕问。
这小少爷前些天还声泪俱下地同他告别,怎地今天就来了,还害他被岳江亭逮上船。
李言清扭捏地说:“这个……我太想你了嘛……”
“……”这答复只叫洛凕缓缓伸手按了按眉心。
“你看。”李言清一顿左顾右盼,吐字尤其心虚,“我二哥体虚不能提剑,就在岳家学扇舞,正巧讨了岳舫主喜欢,拿他当亲生的照顾……然后吧,这段时间他打算回问月舫看看来着,我就撺掇了一下,让他早点来……”
洛凕顿时了然,又很是无奈:“然后你就跟来了?”
岳家这个作风,居然会收男子,倒也是奇事。不过洛凕再转念一想,便又不觉奇怪了。就岳丛荫那个天天嚎着想要徒弟、有了徒弟之后就爱不释手的样子,那岳江亭八成也跟她如出一辙。
毕竟是亲姐妹。
“我怕云哥又把你自个留下嘛。”李言清这会坐直起来,皱眉看看被洛凕贴着的宋云轻,颇为不放心,“他先前不还打算背着你跑去找剑,万一这回也……”
宋云轻唐突被挤兑,倒也没什么表情。却是洛凕先辩解道:“他也是一时心急。”
李言清还是盯着人,十分不满:“就是你给他惯的!”
“……”洛凕只得叹气。
“是。”宋云轻突然说。
此话一出,只叫洛凕反应了好一会,而后睁大眼睛扭头看去。却见宋云轻轻描淡写的,好像应了件理所当然的事。
这孩子……
“你看!你管管他!”李言清顿时发指。
见二人俨然互相看不过眼,洛凕清清嗓子,生硬地转移起话题,问道:“……清轩和小柳儿呢?”
“在另条画舫上呢。”李言清往外努努嘴,紧接又忍不住了,嘿嘿笑道,“倒是没想到,凕哥你以前管柳哥叫小柳儿。”
“横竖他没名字,叫着顺口。”洛凕说罢稍有郁闷,“只是没想到……”
当年那小孩,他记得清清楚楚,瘦得像根一碰就断的竹竿,衣服都挂不住。还长的清清秀秀,他差点就以为是谁家小女孩被人糟践。谁知道如今这个牛高马大满身精肉、成天嘴上闲不下插科打诨更是在行的玩意,是打哪来的?
洛凕现在是明白了,那天偶然撞见姬瑾对这人一通狠揍,不是没道理的。
换他只会下手更重。
“对哦,这么说来。”李言清似突然被提醒什么,一时掩不下心中好奇,“凕哥你先前说,你现在的名字也是后来才取的,那你原本叫什么?”
“我?”这个问题却是让洛凕顿住了。
他叫什么?
一路下来太过理所当然,直至李言清问起,洛凕心中竟一阵茫然,半晌没能寻得头绪。本是要脱口而出的,却唐突堵在了嘴边,好像就此断了线。
见洛凕犹豫,李言清有些担忧:“这个也不记得了?”
“我叫……”洛凕一时答不出话。
庚俞、殜阳、关夏……脑海中一瞬闪过许多称呼,可皆是不对的,都不是他的名字。
可他应当清晰地记得,那枚墨色玉佩背后的模糊署名,那条白龙时常要呼唤的,有人亲口为他取的……分明他不久前还清晰地记起,曾有人为了他的名字而好几个月昼夜难寐,想破了头。
最后定下的,那伴了他终生的二字,是什么来着?
那应当是相当重要的名字,可他为何连这个也要舍去?为何不惜如此也要逃避什么?他过去所见,当真有那般令他恐惧?
“……没什么。”洛凕回过神来,握了握手心,扯出个笑,“总会想起来的。”
宋云轻沉默地看在眼底,神色暗了暗。
「看吧,他记起来了。」
——
关夏心底一直蒙着层挥之不去的雾。
他不时能从那雾中听到声音,叫他逃走,躲起来,越远越好。
不要去看,不要去听,不要去想。就这样走下去便好,无论再发生什么,他都应当只叫关夏。
千万不要再回到那个地方去。
*
“关大夫?关大夫?”
关夏回过神来,只见是岳丛荫在他面挥了挥手。而他已发愣许久,手中笔墨洇开了也没有察觉。
外面朝阳正好,落叶簌簌,正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应是暖洋洋的,他却总觉得发冷。他再看回桌上,几张纸上整齐写的是医庐里缺的几味药材,是岳丛荫将要硬拉他出去采买的。
“关夫人也没说治好了会傻啊?”岳丛荫一手撑着椅背,往关夏面前探过头去,颇为担忧地伸手去试额前,“风寒了不成?最近也的确变天……”
关夏把那只手拍开,搁了笔,将几张清单随意折两下再收进袖中,推开椅子起了身:“就这么多,走吧。”
走到门边,他随手去够常摆在门旁的药篓,却是伸了一半,动作又停住了。
他将要握在手里的哪是药篓的背带,而是同样架在一旁的、那被白布细细包裹着的剑。
仿佛尤为熟稔,连他自己都未能反应过来。
“……”关夏迟疑片刻,收回手,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想跟我学剑了?”岳丛荫打趣道。
关夏回头斜了人一眼,捡过药篓便往外走去。
*
人烟吵闹,关夏从不喜欢这种氛围,每每出行匆忙采买完便走,片刻都不想多留。
他也难说为何,只是看见街道上其乐融融,孩童玩闹友人并行,却总觉得心中发堵。那又并非是厌恶,而是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的,求而不得一般的情绪。就好像他心底一直都期望如此,却遥不可及。
可他什么也不记得,只觉这般心慌莫名其妙,便更不想往人群中去。
“嗯……当归、香附、柴胡……”岳丛荫穿了身不易被认出的简单劲装,举着清单走在一旁,手指头闲不下似的弹着纸页,皱着眉认了半晌,随后放弃了,把纸折回去,“唉……记不住。”
关夏冷淡道:“你也就会点拳脚功夫了。”
岳丛荫背过手,得意笑道:“我当你是在夸我?”
“……”
“哎!瞧一瞧看一看咯!最新的牵丝木偶戏嘞!仙首帝初悯苍生,照夜仙君平妖魔!各位乡亲父老捧个人场,马上就开演!”
街边围起一簇人群,吆喝朗朗,饶是隔了半条街也听得清楚。许是平日少见这些,岳丛荫一听便来了兴致,眼睛一亮,二话不说拽过关夏就往人群挤去。
挤至前方,正赶上那箱笼似的木偶台子拉开幕布,里头布着如同白玉仙宫的景,有着灿金的银杏枝叶。几条细线从上方垂下来,坠着条雕得精致的灵活白龙,在那操偶人手里上下腾飞,俨然像是要飞出箱子,归于云端。
关夏看着那金瞳白龙,顿时愣了神。
“普天之下,众生皆苦。”
只听那操偶人念着前言,白龙缓缓退至一侧。
“帝初怜爱世人,令照夜仙君巡游下界,察凡尘苦,听世间难。”
另一尊木偶踏云自上落下,玄衣乌冠,慈蔼老仙样,停至白龙面前,拱袖行礼。
“舜泽领命,自云端——”
哗啦。
却随着一阵清脆散落声,念白唐突停了,而人群唏嘘连连。
“哎哟,怎么散架了?”“不得了,晦气,晦气啊。”“怎有这事……”
那木偶不知怎的,线竟一下断了大半。白龙也好,人偶也好,皆怏怏地吊在那里,姿态扭曲着,甚是怪异。
人群一哄而散,操偶人也傻了眼,顾不得别的,慌忙把木偶提回去检查。谁曾想,那照夜仙君的人偶被这一提,最后几根线也断了,落出台子朝地上摔去,一通磕绊摔得稀碎。
那人偶的脑袋摔得最远,几番滚动,停在了关夏脚边。
饶是岳丛荫也忍不住道:“这也太……哎!关大夫!”
关夏一言不发,转身快步离去。
*
他几乎是跌撞地躲进了一条窄巷,也顾不上一路有没有撞到人,匆匆背靠着墙,捂着嘴往下蹲去,脱了力似的蜷起身子。
手心是颤抖的且苍白的,满是薄汗。
关夏只觉得反胃。
就好像那摔碎的不是木偶,而是活生生的人。好像那血肉切实地在他面前迸开,溅了他满身。而那头颅滚至他脚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是和他一样的眼睛,和他一样的脸。
灿金的银杏林无端从眼前一闪而过,但那之后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白色影子。再一眨眼,那孩子就成了另一副更为成熟的模样,站在他面前,和那白龙一样的金瞳凝视着他。
他好像看见有丝丝缕缕的金线,无处不在,穿过银杏的枝叶,垂坠在镜盘般的水面。就好像系在那木偶上的线一样,皆一道一道地缠绕在他身上,扼住脖颈,锁住四肢,叫他去不了别的地方。
那就像是那方箱笼,有着遮去天光的幕帘,如同造景的湖和深林,一片死寂。
——
舜泽猛然睁眼,只正对上一双平淡的金瞳。
那孩子跨坐在他胸前,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又或许那窒息的感觉来自别处,是一条纤细的、正绕在他颈间的、微微绷紧的线。
线被握在那孩子手里,只要再一扯,就能绞断他的脖子。
——
关夏看见那木偶的嘴一上一下动着,一字一句吐出几个字来。
“你还能逃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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