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稳了没?”
裴同衣的声音自下方传来,观弥趴在墙头,咬紧牙关,一脚踩着他的肩,一脚勾住墙缘。
院内一枝探出墙头的冬青被她踢到,瑟缩了几息。
天还未破晓,街巷空旷,二人拿草编子套了骊马的四蹄,悄无声息地来翻墙,活像一对大盗。
说来两年前岐北始修边防工事,银两花起来如流水,朝廷原先派来盯陆氏的官并不止朱丕一人。奈何盯陆氏这事着实是块烫手山芋,稍有不慎便容易两头得罪,本是与朱丕同行而至的那几人心怀鬼胎,下了地还未把脚走热,不出几月,丁忧的丁忧,融通的融通,各使招数跑了。
朱丕曾经也想跑,但被同知枢密院事林封给按住了。
他这个妹婿在朝中谨小慎微,绝不会不知他的处境,却偏偏装聋作哑,叫他一连送回京的几封信都石沉大海。等了半年,朱丕终是坐不住了,一封奏表直达御案,让朝野皆知朱大人因身疾恐难以胜任监察使一职的同时,也终于把他的妹婿炸了出来。
可林封不知向陛下说了些什么,次月,朝廷派人将朱丕从容州的驿馆接了出来,转头送进了易州衙门的公廨,另为其在昭城置办了私宅。
后梁监察使通常并不会在地方长留,巡检时暂居驿馆或公廨,私宅既成,圣意已决,朱丕捶着胸脯咳嗽,死了离开的心。
二人现下就在陛下赏给朱丕的宅子外。
观弥双颊绯红,小口喘着气,趁着等裴同衣上来的时间,往院内瞧。
郎主已逝,门牖紧闭,寥落的庭院死气沉沉。此处因是皇帝赐给朝官的私宅,如今又成了凶宅,故除了朱丕下葬时其青州的族亲来过一次外,这几月都无人问津,陆氏亦无闲心和义务着人看守。
就在她的下方,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正张着黑黝黝的口,将飘下的雪粒子囫囵吞入。
观弥把腿往回缩了些,闷闷道:“不是说去衙署看录薄吗?”
夜里裴同衣还是同她交了底,他想让她伪装成朱丕的侍女,届时去做人证。
收尸时,那侍女的样貌形征皆被记录在册;易容于观弥而言并非难事,只消她亲自去看一眼。但裴同衣不知内情,昨夜被观弥唤入屋后心绪不宁,在案边喝了一宿的茶。
半个时辰前观弥被他戳醒,此人开口便是:“易容有许多法子,其中一种是以草药泡制后的鱼鳔胶覆面,再根据面骨特点施以色粉……”
他秉烛坐在她榻边,眼中熠熠,殊不知这些话落在睡眼惺忪的观弥耳里,如晴天霹雳。
她慌忙侧过身背对他,重复这几日醒来后必做的动作,一指探向耳下微不可察的一道凸起。
“你擅长作画,此法较为稳妥。”
观弥的肩起伏着,闭眼平息片刻,方有底气起身与他对视:“我不会易容,你教我。”
“先垫垫肚子,我们去衙署。”
*
裴同衣后撤数十步,朝墙垣疾奔而来,眼见就要撞上墙。
观弥心揪,“停”字气音将出时,他轻盈一跃,扬臂攀住墙缘提身而上,若江豚出水般越过墙头,又在里侧稳稳落地。
转身时,他的视线在地面与墙头之间丈量须臾,抿了抿唇。
“陆澄不在城中,我们去衙署,名不正言不顺。你是‘朱丕的侍女’,要熟悉这处院落,眼下新监察使还没来,趁着这城中眼线不多,自然是先进来瞧瞧。”
裴同衣伸出一只手,“来,往下跳。”
他左肩分明有伤,竟还伸的左手。
观弥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狠狠栽在地上,而他呲牙咧嘴地捂着肩,就是不跳。
扣在墙沿的指尖红中带白,她望着下方,脸也泛白。
裴同衣见状,右手也抬了起来,“快下来,别让人看见了……”
话还未说完,观弥手一撑,径自跳下,却是朝着另一个方向。
院中的积雪数日无人扫洒,连绵如矮丘,但经昨日天晴日晒,化出不少雪水,夜里又一冻,面上净是些硬邦邦的冰渣子,实则根本承不住人。
千钧一发之际,裴同衣并步上前,伸臂截住还在下落的人。
珠子褐的褶裙翩跹几息,她的腰腹随着呼吸起伏,如潮汐触碰礁石般,将柔软的触感次次送抵。
不知为何,裴同衣莫名有些紧张。
冬青树的枝条细长,椭圆的薄叶稀疏,雪覆盖了枝叶的上半部分,只有袒露的下半部分显出它原有的灰青来。
风簌簌穿过,他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
对,一定是冬青树。
观弥用脚尖去够地,在站稳的那瞬,眉心一蹙,猛地将人推开。
“放肆”二字险些出口,她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朝坐在雪堆上的人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啊。”
*
二人自偏房一路探至内院主屋。此间宅院不算大,观弥待了不到两刻便欲走,裴同衣却在屋前停下,自怀中取出一把短匕,在门隙里来回试探。
观弥背过身,看檐下细雪围着一盏枯竭的油灯纷飞。
裴同衣弯着腰忙碌片刻,“咔哒”一声,门开了。
“徐真这假锁,做得精妙。”
“他来过?”
裴同衣点点头,唇角微勾,“他这些日子来‘偷’过几次东西了。”
观弥正想问朱宅里有什么要紧东西值得徐真三番五次来,还没开口,二人皆被外间一阵渐近的马鸣吸引了注意。
紧随其后,“咚”的一声,更夫雄浑的声音突兀地出现,曳长的尾音回荡在巷中,逡巡不去。
裴同衣神色遽变,合上门,抓住观弥的胳膊就往墙角跑。
“快走!”
还未到报五更的时辰,朱宅位于昭城中部,无论如何,自城头开始报时的更夫也不可能现下就走到此处。
唯一的可能,便是城里来了城门使辛如述拦不住的人;让辛如述拦不住的人,只能是朝廷的人。
陆澄昨夜刚回啸潜营,此刻不在城里;裴同衣带观弥入城时同城楼上的辛如述远远打过照面,故辛如述是知晓他在城中的。
裴同衣一面蹲下供观弥蹬踩,一面侧耳细听。果然,那几匹马的声迹朝南渐弱,是去松角巷报信无疑。
那厢,更夫急步往衙署所在的长善街转,而另有数十人直奔朱宅。辛如述远远跟在后面,望着马背上清一色的圆领窄袖,心急如焚。
“见鬼!早不来晚不来,这叫,叫……”他嘟囔着,“乘人之危?可耻!”
有人被更声惊醒,又闻蹄声铎铎,茫然探视,但见炬火在昏沉天光里曳如长缨,执炬之人个个冷面寒铁,目不斜视,忙缩了回去,将门扣上。
*
观弥刚爬上墙,前院大门“砰”一声巨响,竟被人生生破开。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似有数人穿梭于廊庑厢房,四处搜寻。
裴同衣暗道不好,箭步跃出墙头。
二人所在为后院偏门的一处墙角,临着一条狭长的小巷,骊马此刻安然无恙地立在巷口,正咬着蹄上的草编子。
冬青茂密,一截青圭衣角透过错落的枝条,已然闯入观弥的视线。
然而此人看上去没有探查之意,只趋步直行至主屋前,甚至没有注意到墙边两行浅浅的脚印。
裴同衣扯了扯她的裙带,“你在做什么?快走!”
观弥伏低身子,将一条腿放下,半踩在他肩头。
有佩剑的侍卫执炬鱼贯而入,那人停下在门上摸索的动作,朝着她看不到的某处躬身作揖:“大人,这里便是朱丕生前寝屋。”
观弥一滞。
那着青圭色的中年郎身份不明,可这些侍卫腰间的乌革带她在上京见过;这以菱形暗纹为底、六道细薄铜脊半嵌的乌革带,是皇城司的人常佩的。
还有几人静立于角门下,迟迟不入内,居首者眼芒似鹰,打量着四周,俨然一副大理寺司直外出查案的做派。
这些人此刻都向着她看不见的一人,那中年郎口中的“大人”。
观弥伸出手,想将树丛拨开些。
“秦筝,”略带怒意的声音传来,打断她的动作,“你再不走,我走了。”
“里面是监察使,你知道吗?”
她轻声道。
脚下的人身子一晃,旋即又将她稳稳托住。裴同衣的反应,不似知晓监察使今日会到昭城。
上京距此千里,新上任的朝官沿途要路过众多州县,可这些州县的官吏无一人向陆氏提前报信。
陆氏这臣,竟做得有几分像孤臣。
火杖将众人的影子拉得纤长,明焰在金与赤之间诡谲变幻,被照到的白雪好似化为了齑粉,粒粒透着晶莹的橙光,顷刻便要散入夜色,散入这炬火也撕咬不开的夜色。
观弥不合时宜地想到自己的梦境,这火燃得太旺,朱宅会不会像梦中的宫殿一样被烧成灰烬?
“别怕,”裴同衣的声音沉稳,“我们走。”
观弥一愣,不由自主地看向下方。
裴同衣撑着她,勉强抬起头与她对视。他似乎将这一眼视作了她的许可,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露出一抹浅笑,而后扶着她的腿缓缓下蹲。
可她不曾放开指间的那枝冬青。
监察使就站在树下,只要她弄出一点动静,他便会抬头,那些侍卫便会发现她。
她是大隐寺的观弥,不是秦筝。
在从墙头滑落前,观弥狠狠地折断了那枝冬青。
树下的人猛地回头,目光捉见墙头转瞬即逝的乌发,厉声下令:“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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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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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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