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马奔入炬定关,飘起的长尾渐渐垂落。停在冬青树下的那一刻,氅中之人若挣脱缚网的蝶,迫不及待地扑腾下马,在雪地里往前磕绊了几步,方控住力,回过身来。
“谢将军托我给他带东西。”观弥耳廓微红,心跳仍有些快。
她不会驭马,啸潜营到昭城这十三里路,又是与裴同衣共骑。同上次一样,路上他依旧遮住了她的视线。
“先不回松角巷,在街上找找谢将军要的糖。”
“谢时川要糖?”
裴同衣拍拍骊马的脸,将缰绳在手掌上绕了几圈。
今日除夕,谢时川本是有闲,奈何被强行换了值,故白日里趁裴同衣睡着的时候与观弥抱怨了几句。
让她从城里带些好东西回来,多半是谢时川随口一说的玩笑话,但观弥不愿放过这个能在街头多消磨些时辰的机会。
因为她说不准能碰上线人。
观弥在路上就已想好,谢时川要的糖一定得是冬日的稀罕物,最好是昭城没有的。
她要拉着裴同衣将城里有人的地方走个遍,而后“遗憾”地空手而归。这样一来,即使她没有遇见线人,也能给线人留下日后寻她的线索。
她身无分文,此法亦无需花费分文,实是妙极。
观弥生怕裴同衣不同意,转身就走,步伐飞快,“我已经答应了谢将军。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
今冬易州经历一劫,昭城的除夕显得脆弱而酸涩。
放眼望去,是北狄在这片土地上戳出的大大小小的洞。破损的门牖来不及修补,空落的屋子里聚不齐团圆,昭城百姓的里子曾像棉絮一样被掏出来,敞露在长空下。
但人终究活着,且要活下去。所以赶在除夕这一日,不管来年如何待他们,他们也要郑重地在东拼西凑的门上糊上那崭新、没有褶皱的对联,穿得干净而齐整,提灯上街,同左邻右舍一起守着孩童放爆竹。
薄薄的、无数的红色,响亮的、不休的爆竹。
以及孩童的笑声。
少女小步跑出几十步,在走入人群前回望。
她还穿着初来时的那套衣裳,荔肉色的夹裙下摆粘了灰,没有任何饰物。
烟尘缓慢路过观弥,她垂手静立,看上去和昭城的百姓有几分相似了。
裴同衣牵着骊马跟了上来,“今日除夕,昭城虽不比上京热闹,但既然来了,就要尽兴。”
他今日竟如此好相与,观弥也未多想,欣然点头。
*
裴同衣不远不近地跟着观弥。
骊马在战场上见多了火铳,见到连串的爆竹炸出星子,下意识地便要躲。往前一顶,粗大的鼻翼正好碰到观弥的背;裴同衣斥了声,又将缰绳在掌上绕了两圈,却见观弥顺势侧身摸了摸骊马的脖颈,退回他身侧。
“往年除夕,你是如何过的?”
观弥问此其实并非出于关心,她只是见他神色不似轻松,担心他觉得无趣,提前将她带回松角巷。
裴同衣心里确实装着事,被观弥一盯,不免有些心虚,又见她抿着唇,清亮的眼里满是对他情绪的揣测之意,慌忙看向道旁行贩的货架。
“有没有喜欢的?”
货架上摆着各式木制的剑、刀和弹弓,一看便知是给孩子玩的,观弥古怪地瞥了他一眼,旋即意识到裴同衣可能又在试她,遂随手拿起一把小牙刀,指腹在刀脊上缓缓游走了几个回合。
裴同衣已随观弥四处闲逛了半个时辰,期间但凡有摊子她都要去看一眼,只心无旁骛地找糖,也不与行贩以外的人交谈。
有时二人被冲散,她也不跑不藏,每每裴同衣要上马寻她时,手头缰绳就被人轻轻一扯。
他疑心有盗马贼要割断了绳,怒目看去,骊马打个响鼻仰首,露出另一侧眉眼弯弯的女子。
人啊,总是有些卑劣且自私。所以慢慢地,出于一些难以言明的复杂原因,裴同衣开始将观弥视作秦筝。
既是吾妹,花心思去哄哄,裴同衣不觉有什么问题。
他正要从怀中掏铜子,观弥“啪”的把小牙刀放下,“我要这些做什么!”
语毕,她提裙自顾往对街行去。裴同衣一怔。
摊主并没有因为没做成生意而失落,反倒是觉得这俊俏郎君榆木脑袋,猛地拍了个巴掌:“哎呀,哎呀!”
他挤眉弄眼,急急往旁边一指。裴同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见一缟素妇人拿布垫了些女子饰物,簪钗做工虽称不上上乘,但先前明显是被人用心收存起来的。
裴同衣望着那道远去的身影,正迟疑间,摊主又是一拍掌,“她走不远,来得及!”
*
夜渐深,街头行人愈疏。
身侧早已没了骊马温热的鼻息,但观弥料想裴同衣不会让她脱离他的视线,说不准正在某处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仍是只敢在摊前停留。
糖没买到,也没碰上什么线人,但她给城里九成的摊贩都留下了印象。
不知不觉中走至一处府邸前,观弥望着上头的“陆”字,停下来揉了揉发酸的腿。
元年八月,定国侯陆归明从龙平叛有功,封正二品辅国大将军;又立返北境拒十万敌军于关外,次年三月被拔擢为从一品骠骑大将军,权知容州军州事。
后梁封爵食邑虽分十四等,却是虚数,像陆氏这样非宗室而食实封者极少。
如今岐北三州,陆澄在易州,陆归明在容州,芫州的知州虽是朝廷送来的官,但一逢战乱还是要仰仗陆氏统协三州,多年下来,形同虚设,顶多起个通判的作用。
这处别府的大门紧闭,槛前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却不像有人长居的样子。
观弥回过神张望一番,丝毫不见裴同衣的影子。她叹了口气,迈开酸痛的腿往松角巷的方向走,有些想念骊马。
*
门前竟悬了两盏小小的油灯。支摘窗上,有一道朦胧的人影。
裴同衣已在屋内静等了许久,听见声响,紧蜷的手终于放松下来,将面前一物掀开。
他赌赢了。
这么好的机会,她没有跑,是不是说明她不是细作?
观弥甫一入屋,就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炉子早被暖好,一尘不染的案头上搁着个包袱。
裴同衣磨磨蹭蹭地解开,“屋里有热水。”
包袱里是几件干净的衣裳。
观弥求之不得,一番洗沐更衣后,拢着濡湿的青丝步至外间。她四处寻发绳不得,无意间发现半截发绳正被裴同衣捏在手里。
“断了。”
“我看看。”观弥放下头发,扯过发绳。
被自己掐断的发绳从指尖溜走,裴同衣看着她专心致志地将两头重新绑在一起,一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将怀里的发簪拿出来。
“今日,”他清清嗓子,“在街上可还尽兴?”
“嗯。”
“那……”他小心地看着她身上银粉的旋袄和珠子褐的褶裙,“这衣裳可还合身?”
观弥穿惯了青蓝素净之色,头回着粉,称不上喜欢,但大致上是合身的,便点了点头。
裴同衣的心稍微落了下来。
二人静候着这一盏沸了又冷的茶汤再次热起来,细小的泡沫噼啪冒出,观弥推开支摘窗,清亮的乌瞳映着不知何时开始下落的雪。
冷风与暖意交织,裴同衣胸腔里两股情绪又重新扭打在一处。
观弥喃喃道:“瑞雪兆丰年。”
一片雪飘入屋,落在她发间,亮得刺眼,也湮灭得迅速。
裴同衣不受控地起身,抬臂,将一支素簪轻轻插入乌髻。
观弥避之不及,抓着案角,身子微僵。
“将军何意?”
“先前种种,是我不对,”裴同衣垂眸,“今日带的钱不多,这支素簪便当是……”
他声音低了下去,“给你赔不是了,秦筝。”
秦筝。
观弥顿时明白了今日裴同衣的反常缘何——她获得了他的信任。
观弥摸着簪子,真挚地笑了,笑过之后,又有些怔忡。合身的衣裳、提前备下的热水……原来锋锐狠戾如他,在亲人面前,也有如此无微不至的一面吗?
观弥没有亲人,不是很懂他的变化。
虽然赵观全待她亲厚,如父如师,却永远补不上藩王和孤女之间的鸿沟。
他养她教她,也要用她;世间的爱与善皆有因果,僧尼们常在观弥耳边念叨。
同理,一个将军若是对自己异父异母、凭空出现的妹妹展露多余的善意,对一个逃逸出宫的罪奴展露善意,那么他也必有所求。
所以仅困惑了片刻,观弥豁然开朗。
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1]
他与她暗中争的,不过是一片树叶到底哪面朝上。
事已至此,总归她不会吃亏。
观弥从容地斟茶,一语道破:“你有话要说。”
裴同衣一口闷下茶,“没有啊。”
“那我困,要睡了。”
“好……”
他抓起剑,夺门而出。
*
榻上的被褥是新换的,观弥罩灭了灯,踱至窗边,裴同衣方才坐的那一侧。
她这才发现角落里立着一个约莫五寸的小木将。小木将有鳞甲和盔缨,面容栩栩如生,高举残缺的右臂,脚边有些碎木,不知是不是掉落的刀剑。
观弥望着院中那道孤立的身影。他不在檐下避雪,痴人一样,忽而拔剑舞起来。
初时还有章法,渐渐地便急了、狠了,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情绪,刺向无垠的天,又砍向那绵密的雪。
衣袍飘扬,动作流畅而有力,他似是风雪里翻飞的鹰,自由里带着挣扎,要以最惊心动魄的方式宣泄一场。
雪也愤怒,压在他肩头,钻入他靴中。咻咻剑鸣中,他的呼吸声重了。
真傻啊,这雪是斩得断的么。
在上京,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那些朱紫戴冠之人总是一个表情,没有喜怒哀乐似的。连先生也告诉她,不要轻易地把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若实在难受,就抄经。
抄到不想哭为止。
但是,“这样”的人,鲜活、真实。
他的爱恨都分明,他曾以剑抵她的恶是真,他费心送她簪的善也是真,哪怕这善并不完全纯粹。
因为他甚至先因自己这份不纯粹的善而感到痛苦。
观弥带上窗,坐回榻上,可见鬼似的,心怦怦直跳,半晌静不下来。
她气恼地一把抓下头上的素簪,瞬间“嘶”了一口气——是手腕不慎被那簪尖一划。
虽未破皮,却实实在在地疼了几息。
躺在手心的素簪冰冷,观弥蓦然清醒。
真傻啊。
她猛地跑向门,连鞋也没穿,好似再慢一点,就掐不掉那如蔓草难灭的东西——一株才破土,却可能让她万劫不复的心苗。
*
“咚”的一声,裴同衣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子。
“我思来想去,大概猜到了你的顾虑,你没有话要说,可我有话要告诉你。”
她垂首,眸色恢复如五日前那般,“若为陆氏筹谋是爹爹生前所愿,秦筝在所不辞。”
“哥哥若有事,可以放心交与我去做。”
1.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定风波 敦煌曲子词》
[竖耳兔头][爆哭][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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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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