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滴。
计时器短促的提示音在狭小的空间里迴盪,搅动着沉闷的空气。
苏白榆拿起锅铲,“滋啦”一声,劣质的合成肉排成功翻身,露出了恰到好处的焦黄色。才关掉电磁炉,天花板上的灯管便抗议似地连连闪烁,在牆角翘起的防潮涂层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他视若无睹,将肉排放进盘子里,就着乾巴巴的土豆泥和泛黄的脱水蔬菜大块朵颐。
毕竟,这里是沉暮带。一块位于城市边缘,悬在秩序与混乱之间的灰色地区。
沉暮带的能源分配早就沦为利益博弈的筹码——高塔将优先用电权交给镇夜司的工造设施与曙光基金会的临床基地,藉此换取更稳定的武装与生技支持。至于沉暮带的住户,只能依靠剩馀的残电凑合度日。
太清系统勉强把它纳入了监控范围,只要乖乖缴纳管理费,身份模糊的住户们就能在这里苟延残喘。
没有身份登记,没有物资配给,没有医疗补助,但至少还有供电跟门禁,不必担心半夜遭人闯入,也不会因为居住权限而被驱逐。巡逻机偶尔路过,确认无异常状况后便会自动离开。
当然,前提是别让自己出现在系统的“名单”上。
头顶的灯光挣扎了几下,最终“啪”地一声熄灭,整个房间陷入昏暗。
苏白榆无声地叹了口气,摸索着来到窗边。
从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远方的天际正被一排排高楼点亮。那是夕照层——灯火通明,磁悬浮列车如银蛇穿梭,勾勒出一条闪烁不息的光带,好似王母娘娘的玉簪,轻轻一划,便把希望与绝望、被记录与被遗忘的人生,隔在了银河的两端。
他站在两个世界之间,光与暗的交界处,秩序与废墟的裂痕中,命运的节点上。
整座城市宛如被掀开的一册旧地图,带着血色的折痕与烧蚀过的边角,在苏白榆的眼前徐徐展开。
这是一座阶级分明的城市,被称作“内城”的安全区採同心圆设计,以天光城为中心,到朝晖圈、夕照层……自上而下、由内而外,一圈又一圈不断扩张。
越靠近圆心,资源越丰富,监控越严密,相对的,生活也更加进步、安全无虞;越往外,系统的掌控力越薄弱,混乱与风险便随之滋生。
围牆之间以身份与评级为通行证,划出了难以逾越的天堑,彷彿经过精密演算后的切面,把人们的命运分成了三六九等。
围牆之外则是边界,而边界之外,是被遗忘的角落。
沉暮带便是那条“边界”。
它不但是一道缓冲区,也是一条护城河。既阻挡了外圈的浑沌,不让那些真正能威胁到内城的东西越界,又被迫接收了内城不愿承认的失败者、异类与过时的构件。
高塔将这里划作半开放区,不再投入资源去治理,也不愿意对其完全放任。说好听点,叫管理上“相对自由”,实则是被放养,也是剥夺保障的另一种说法。
苏白榆收回视线,拉上窗帘。
城市的轮廓被搁浅在布幕背后,只剩风声夹杂着远处的轰鸣,穿梭其间。或许是某个非法工坊的发电机组在深夜运行,又或许是某场即将爆发的街头械斗。
苏白榆将塑料餐盘清洗乾淨,转身从椅背上拾起外套,熟练地把枪械扣进腰侧的保护套内,拉上拉鍊。
他不是个擅于等待的人。
但有些时候,等待本身就是一种行动——只不过是将所有冲动收进紧凑的心跳里,让脚步暂时停留在刀锋的尖端。
他早就准备好了,只差一个方向。
“你知道的吧,明天就是巡狩节的公示日。”
隔壁宿舍的门没关严,邻居的交谈透过简陋的隔板,毫无保留地洩露出来。
苏白榆的动作一顿,舌尖轻抵上颚,激活内嵌耳蜗的拾音模组。环境杂音瞬间被过滤,两人的对话清晰地传入耳内。
“我表弟紧张得一晚上没睡,他连续两次拿D了。”开口的是个年轻男人,语调里夹着掩不住的烦躁与疲惫,“这次太清系统要更新规则,巡狩连续三次低评会直接被剔除资格。他再不争气,就得待在这吃一辈子真空食品了。”
另一人低低笑了两声,那声音乾涩、短促,不是出于愉快,而是某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自嘲。
“等于宣判死刑呗。太清系统连装都懒得装了。”
“你说这算不算变相清理人口啊?现在不只是巡狩节评级会拉低生存资源,连义体补助都开始缩水了。”
“缩水?你太天真了,完全就是腰斩。”说话的是先前那人,他声音微微拔高,又像是怕被谁听见似地,很快压低下去,“上个月隔壁楼那小子发病,怕付不起挂号费跟诊疗金,根本没敢送医,结果人就那麽活活抽过去了。”
“机械癫痫?”
“第四起了。那孩子的爸说是曙光的义体出了问题,谁知道?”
“不然还能是知识模组病毒感染麽?当时我早说过,那玩意儿还他妈打着‘限内部测试’的字样,一看就靠不住,结果直接塞进他嵴椎里——连神经插槽都爆了,好在死得痛快,一副义肢还能卖点钱。”
“高塔也一样。”另一人冷笑,“硅脑都推了好几代了,赛博自闭症的问题还是存在,依我看,他们完全没打算改。”
“反正那些病痛与‘他们’无关。天光城、朝晖圈,甚至连夕照层家里稍微有点钱的天行者都有定製的义体、最先进的硅脑型号和工造司出品的新型武器。但是那些傢伙杀几隻低阶异种都要凹造型,拍片才好看。”
“我们呢?被异种撕了也只是给他们的馀兴节目加点边角料。”
一阵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像牆缝里渗出的潮气,又湿又黏,连带着都把时间拉长了几分。
“……所以你还想参加巡狩节吗?”
“当然。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能性,我也不甘心一辈子困在这鬼地方。”
接着是一声轻咳,还有火柴划过粗糙表面的细响。
苏白榆彷彿能看见那道微弱的火光在牆后绽开,暂时照亮了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孔——平凡无奇、饱经风霜,如同他曾经擦身而过,却从未记住的千千万万张脸。
“哪怕死在夜墟……都比烂在这里强。”
那人的语气里没有愤怒、没有嘲弄,也没有悲伤,就这麽随着烟雾散开,好似卡在喉头许久的一口浊气,终于被吐出。
苏白榆没动,只是站在原地。
这样的对话他听过无数次。彷彿一首被刻进潜意识里的副歌,换几个人唱,词从未变过。
人们将恐惧包装成讽刺,把不安揉进牢骚,好让自己听起来还像个旁观者。可谁都明白,他们离那条名为“淘汰”的红线有多近。
这就是高塔给予的“秩序”——由太清系统划分等级,内圈欣欣向荣,外圈腐朽坠落。那些被抛弃的人,或许还能苟延残喘,但难有翻身之日。
分得越精密,裂缝越深。而苏白榆知道,有些裂缝,是无法被修补的。
他们口中隔壁楼那个小孩的名字,他已经想不起来了,或许从一开始就没记住过。
但苏白榆记得那句话。
那沉重的句子跳脱了历史课本的扉页,穿过老师枯燥乏味的嗓子,从教室里劣质的音响中窜出,被无数双耳朵听过、记住,再重複地印在下一代的脑中。彷彿某种被强行植入的开场白,也像某种预告。
“旧曆2124年,一场前所未见的汙染袭卷了整个星系。”
当年,这句话拉开了文明毁灭的序幕;而如今,它成了一切现实的註脚。
旧曆2124年,一场前所未见的汙染袭卷了整个星系。
没有人知道“汙染”的本质究竟是什麽、怎麽发生,又是如何能够影响人类;已知的事实是,被汙染的人可能会死、可能活着,更有可能生不如死地活着。
因此,有六百亿人当场丧命;有三十亿人撑过“汙染”,却变异成怪物,与曾经的同类自相残杀;有两千四百万人觉醒了特殊能力,挺身保家卫国。
地球过去千百年来积淀的文明在熊熊战火下灰飞烟灭,秩序被迫重建。现如今,人类根据汙染程度和异变值被分成三种:天行者、平民和灾胞。
天行者佔了总人口数的百分之五十,他们受到高度汙染、异变值却很低,拥有“赋能”。简言之,汙染对天行者没有造成任何负面影响,还激发了他们体内潜在的基因,从而觉醒了特殊能力。
另外百分之四十的人类没有被汙染,异变值更是几近于零,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们成为了平民,一辈子只能待在安全区内。
剩下的百分之十则是灾胞,他们可能是被汙染的平民或者失控的天行者,汙染程度和异变值都很高,随时会失去理智、变成异种,所以,灾胞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被迫四处流浪。
但真正活在这时代的人都知道,所谓“天行者”不过是另一种阶级的代称,而巡狩节——这场被精心包装成“选拔”的评级制度——则是最体面、也最残酷的淘汰机制。
适龄的天行者定期由太清系统随机匹配,组队前往沦陷区清剿异种,并根据成果进行评级。
出身内城的天行者从小就请了最好的老师,按照计画训练,家族会为他量身打造义体、订製趁手的武器、专属的硅脑和分析模组;反观沉暮带,即便是天行者也只能拿着来路不明的废铁,对格斗技巧一窍不通,从未接受过义体改造,更遑论植入硅脑和记忆模组。
不过,太清系统向来一视同仁,它既不关心天行者来自哪里、拥有多少资源,也不在乎他们有没有接受训练、装备是否落后,它只计算结果——击杀数量、异种强弱、伤亡比例、团队配合、任务完成度。
表现得好,恭喜,你可以获得更接近中心的居住权限,享有顶尖的医疗、最有效的药品与更先进的义体,甚至还有额外的信用点与五花八门的娱乐;表现得不好,抱歉,你只能滞留在资源紧缩的边缘地带,靠着那些被挑剩的廉价委託糊口度日,那里没有稳定工作、没有义体保固,连基本的药剂配给、医疗津贴与维修补助都需排队申请、层层审核。
高塔宣称,巡狩节是为了奖励适应、推动进化,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公平”的制度,本身就是一种令人绝望的桎梏。
它所谓的奖励,是阶层巩固与资源重分配,是一场假借“翻转”为名的持续性掠夺;它推动的,也从不是人类的未来,而是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循环。
“……还记得当初那个‘机械癫痫’的匿名爆料吗?说什麽基金会内部筛选的?后来被压下去的那个。”
隔壁的对话将他拉回现实。
“嗯哼,”另一人懒洋洋的语调里带着明显的嘲弄,“压得住爆料,压不住死人的棺材板。说是反抗组织散布谣言,结果转头就有人出事,你忘了?”
“怎麽会?那可是新曆年以来最严重的事故,朝晖圈的别墅炸成了废墟,太清系统的监控全部损毁。然而——”对方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地沉声道:“根据调查报告,本次爆炸係因死者在家里进行危险实验,不幸失控所致。”
“官方说法,谁信谁傻。”那人附和道,“镇夜司工造部天天打武器,怎麽就没出事?我左脚上这个破烂货都报废三次了,也没见它自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户人家的身分不一般,貌似是曙光基金会的高层,搞基因的。”
“基因?基因改造?疯了吧?那不是安全秩序法里明确记载唯一死刑的罪名吗?”
“反正调查局私底下一直在查,对外却说嫌疑人失踪,线索中断。”
“失踪个屁。”对方啐了一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我都懂。大概是半死不活地躺在哪个实验室里,连义体都被拆成零件卖个精光了。”
另一人轻嗤:“我只知道,那些爬得高、话说得漂亮的人,摔下来才响。”
说到这,他顿了顿,声音含糊:“不过……。”
“不过什麽?”
“没什麽,”他道,“只是这事儿……总觉得没完。”
牆后没再传来任何动静。所幸,苏白榆也不需要更多细节。
他知道,这些人说的事远远还没完。
它还在。像什麽东西潜伏在水底,安静、黏稠、冰冷,却始终没真正沉下去。迟早,它会再次浮出来。
有些真相,不会因为沉默就消失。
苏白榆转过身,推门而出,彷彿要将心中的迟滞与压抑也一併排出体外。
金属门板撞上门框发出的闷响迴盪在走廊里,如同某种不合时宜的回音,把刚才未说完的话题推得更远,却又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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