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掌心震动,一下,又一下,像一颗垂死心脏不甘的挣扎。
尚小花把它紧紧攥着,仿佛那不是冰冷的通讯工具,而是她与过往世界唯一的、灼热的连接线。屏幕一次次亮起,每一次都映亮她苍白如纸的脸,和脸上早已干涸的泪痕。
“余茵”。
这个名字在屏幕上跳动,像一把生锈的钥匙,试图撬开她刚刚亲手落下的锁。
她不敢接。
她怕一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声压抑的抽泣,自己刚刚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堤坝就会瞬间崩塌。她更怕自己会失控地哭喊,会反悔,会说出“我不订婚了,我只要你”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母亲刚才的哭诉还在耳边回荡,尖锐得像玻璃刮过地面:“我们养你这么大,就是让你来气我们的吗?街坊邻居会怎么说?我们的老脸往哪儿搁?你不结婚,我和你爸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父亲在一旁沉默地黑着脸,那沉默比任何责骂都更具压迫感。
她从小就被教育要“听话”,要“懂事”。她的成长轨迹,是父母用期待一寸寸铺就的坦途。而余茵,是她这二十多年循规蹈矩的人生里,唯一的、盛大而危险的意外。
遇到余茵之前,她不知道心跳可以那样失控,不知道牵着手在阳光下漫步可以那样幸福,也不知道,两个女孩子的爱情,在世俗眼里,竟是这样一种需要被“矫正”的“错误”。
这三年,像是偷来的时光。每一次甜蜜的约会,每一次深夜的视频,都伴随着内心深处隐隐的不安与负罪感。她贪恋那份温暖,却又无时无刻不被“以后”这个问题炙烤着。她拖延着,逃避着,用“享受当下”来麻痹自己,也麻痹着余茵。
直到父母以死相逼,直到“订婚”这两个字像铡刀一样落下,她才不得不从那个美好的梦里醒来。
手机的震动终于停了。短暂的寂静后,是接二连三的信息提示音。
她不用看,也能想象出余茵会说什么。质问,哀求,回忆……每一条信息,都像一根鞭子,抽打在她的良知和情感上。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尝到血腥味,才能克制住不去回复的冲动。
“长痛不如短痛。” 这句话,她曾经对余茵说过很多次,仿佛是在给对方打预防针,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可真当这“短痛”来临,她才明白,这哪里是“短痛”,这分明是将她生命中最鲜活、最快乐的一部分生生剜去,留下的空洞,此生都难以填补。
她点开屏幕,指尖颤抖地划过那些绿色的气泡。余茵的绝望几乎要穿透屏幕,将她淹没。她看到那句【你至少告诉我,为什么?】时,心脏像被狠狠攥住,痛得她弯下腰,蜷缩在床角。
为什么?
因为她懦弱。因为她无法背负“不孝”的罪名,无法眼睁睁看着父母以泪洗面,甚至以生命相威胁。因为她从小就被驯化成的“乖孩子”,没有勇气去对抗整个家庭和根深蒂固的世俗观念。因为她对那条“按部就班”的道路,内心深处依然残存着一丝可悲的熟悉感和……安全感?尽管那安全感的代价,是埋葬真正的自我。
最终,她颤抖着手,拉黑了余茵的电话号码。
然后,她点开那个无比熟悉的聊天对话框。背景还是她们去年拍的写真合影,两个人笑得没心没肺,眼睛里全是光。
她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直到视线再次模糊。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按下了“删除联系人”。
操作完成的那一刻,世界彻底安静了。
再也没有催命的铃声,再也没有令人心碎的信息提示。
她成功了。她用最残忍的方式,斩断了她们之间的一切。
可为什么,心里那片海,没有平息,反而掀起了更大的、无声的风暴?她松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掌心赫然是四道深深的、渗着血丝的指甲印。
婚宴将在下周举行。
而她觉得,那个叫尚小花的女孩,有一部分已经死在了这个寂静的、只剩下她一个人呼吸的夜里。活下来的,将是一个戴着“孝顺女儿”、“未来妻子”面具的,空洞的壳。
礼堂里灯火辉煌,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香槟与甜点的甜腻气息。宾客们衣着光鲜,脸上挂着模式化的笑容,交谈声、笑声织成一张热闹而浮华的网。
尚小花站在宴会厅的入口处,身上穿着母亲精心挑选的大红色礼服裙。裙子很合身,剪裁优雅,衬得她肤色白皙。颈间戴着男方家送来的钻石项链,冰凉的触感紧贴着皮肤,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她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粉底细腻地遮盖了连日失眠留下的青黑,腮红恰到好处地晕染出待嫁新娘应有的娇羞气色。嘴角微微上扬,维持着一个无可挑剔的、温顺的弧度。任谁看去,这都是一个在家人的祝福下,即将开启幸福人生的、恬静美好的女子。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身华服与妆容之下,包裹着的是一具怎样空洞的躯壳。
司仪在台上热情洋溢地介绍着双方家庭,介绍着那位站在她身边的“未婚夫”。他确实如父母所说,家境优渥,工作稳定,仪表堂堂,此刻正带着得体的微笑,向宾客点头致意。他偶尔会侧过头,低声对她说一两句话,语气温和。
尚小花会微微颔首,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轻不可闻的“嗯”字作为回应。她的感官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隔膜,周围的一切声音——司仪高昂的语调,宾客的掌声,悠扬的背景音乐——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从水底传来。
她的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悬浮在半空,冷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好奇,俯瞰着下面这场与她有关的盛大仪式。
当司仪宣布交换结婚信物,未婚夫将一枚璀璨的钻戒轻轻套上她左手无名指时,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刺得她眼睛发疼,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父母在席间看着她,眼中是如释重负的、近乎盈眶的喜悦。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余茵。
想起余茵曾在她生日时,送给她一枚小小的、造型别致的银戒指。余茵当时拉着她的手,眼睛亮晶晶地说:“小花,等我们以后有钱了,我给你换个带钻的,大大的!”
她当时笑着回握,说:“不要大的,这个就很好,是你送的就好。”
那枚银戒指,在她决定接婚的那天,被她取下来,锁在了抽屉最深处,如同埋葬了她青春里最炽热、最见不得光的一段秘密。
而现在,手指上这枚价值不菲的钻戒,沉甸甸的,闪烁着冰冷而陌生的光芒。它代表的不是爱与承诺,而是妥协,是交割,是她用爱情换取的家庭安宁,是她亲手为自己戴上的、合乎规范的镣铐。
未婚夫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一个符合场合的亲昵动作。她却感觉像是被烫到一样,指尖猛地蜷缩了一下,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维持着那个温顺的笑容。
仪式继续进行,香槟塔被注满,众人举杯祝贺。她也端起酒杯,透明的液体在杯中晃动,映出头顶晃动的灯光,也映出她那双妆容精致、却空洞无物的眼睛。
她随着人群一起微笑,一起举杯。只是在酒杯即将触碰到唇边的那一刻,她微微偏过头,极快地、用一种不会被任何人察觉的幅度,眨掉了眼角那一点骤然涌上的、不合时宜的湿热。
然后,她仰头,将杯中那微涩的液体一饮而尽。
连同那无法言说的痛楚、那被强行割舍的过去、以及那个名叫“尚小花”的真实的自己,一起,无声地咽了下去。
礼成了。
她的人生,似乎也就在这片喧嚣的热闹中,被盖棺定论,驶向了那条所有人眼中“正确”的轨道。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的某个部分,已经永远留在了与另一个女孩十指相扣的时光里,再也无法前行。
婚后每天清晨六点整,闹钟就会在黑暗中响起。尚小花按掉铃声,轻手轻脚地起身,床的另一侧毫无动静。她摸黑走进浴室,关上门才开灯。镜子里的人影面色苍白,她往脸上泼了把冷水,试图唤醒沉睡的知觉。
平底锅里的煎蛋滋滋作响,她盯着跳动的油花出神。忽然想起另一个清晨,厨房里飘着皮蛋瘦肉粥的香气,有人从身后环住她,下巴抵在肩头轻声说:"让我来,你再睡会儿..."
"今天要见客户。"傻逼男不知何时出现在厨房门口,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晚上不回来吃饭。"
她"嗯"了一声,没有回头。煎蛋在锅里渐渐凝固,边缘泛起焦黄。
通勤的地铁上,她总是选择靠门的角落。车厢摇晃,她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不自觉地哼起一段旋律,突然愣住——那是余茵最爱的一首歌。她慌忙闭上嘴,好在周围拥挤的人群各自盯着手机,没人注意到这片刻的失态。
办公室的格子间是她唯一的喘息之地。她拼命工作,用成堆的材料和会议填满每一天。午休时,她会躲在楼梯间,打开手机里加密的相册。密码是某个刻骨铭心的日子。照片里,两个女孩在海边相视而笑,身后是沉入海平面的夕阳。
"尚主任?三点的会议要开始了。"同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慌忙锁屏,站起身时已经恢复了职业性的微笑:"好的,这就来。"
下班时总会经过公司楼下那家花店。某个雨天,她曾在这里买过一束栀子花,插在余茵床头的玻璃瓶里。如今她目不斜视地走过,任由那些洁白的花朵在余光里一闪而过。
推开家门,玄关的灯亮着,客厅却空无一人。餐桌上放着外卖盒子。她把包放在沙发上,开始收拾散落的外卖袋。油渍在塑料袋上晕开,黏腻的触感让她想起某个夜晚,余茵笨拙地学着做糖醋排骨,把厨房弄得一团糟,最后两个人只好叫外卖,坐在地板上笑作一团。
浴室里传来水声,她转身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窗外是对面楼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都在上演怎样的故事?是否也有人像她一样,被困在并不精致的牢笼里,日复一日地扮演着另一个自己?
夜里,她躺在双人床的边缘,尽量不与身旁的人有任何接触。黑暗中,她听见空调运转的嗡鸣,像极了她日渐麻木的心跳。有时她会突然惊醒,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却不记得梦见了什么。
某个加班的深夜,她独自留在办公室。整层楼只剩她一个人,她终于允许自己稍微放松。关掉灯,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指尖在玻璃上轻轻划着某个名字,水汽模糊了倒影。
手机震动起来,是傻逼男发来的消息:"还不回来。"
她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直到屏幕暗下去。这座城市这么大,却容不下一个真实的她。
这就是她的婚后日常:表面平静,内里早已千疮百孔。每一天,她都把真实的自己藏得更深一点,像一株不见天日的植物,在黑暗中慢慢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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