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的尸首在地上抽抽得像条离水的鲤鱼,苏翎的青玉响杖已经捅进陶瓮阵第七层的灰缝里。三百口瓮子齐齐打颤,震得我后槽牙发酸——这动静活脱脱是醉仙楼厨子颠勺时,锅里蹦跶的葱烧海参。
"少东家搭把手。"苏翎耳垂金铃晃得人眼晕,青玉杖头戳着瓮盖活像在点卯,"这腌菜坛子用鱼胶封了二十年,得用活人血气化开。"
我瞅了眼陆峥腰间锃亮的薄刃斧:"要不劳烦陆大人放点血?您这斧头剁人跟切凉粉似的,切口定是齐整。"
铁面总捕冷笑一声,刀尖忽地挑向我腰间盐铁司铜印。我旋身躲过,断箭簪子扫落瓮盖积灰,露出刻在陶瓮颈口的密文——竟是祖父笔迹誊的《往生咒》,字迹歪扭得像是被鬼掐着手写的。
"寅时三刻鬼门开,诸位要不要先给老周烧点纸马?"我拿簪尖撬着瓮盖,青苔碎屑簌簌往下掉,"这老东西生前最爱城南王婆家的驴肉火烧,给他捎两个上路?"
瓮盖掀开的刹那,霉味混着龙涎香直冲天灵盖。陆峥的刀光比樊楼的胡姬腰肢还快,眨眼间已挑出个鎏金铜盒——盒面密布着三十六道锁孔,活像只炸毛的铁刺猬。
"这锁眼瞧着像盐铁司的勘合印纹。"我摸出刘员外给的半枚铜印比划,"可惜咱们只有半把钥匙,跟蔡太师府上的半吊子门客似的。"
苏翎的响杖突然敲在我腕间,疼得我险些摔了铜印:"陈小郎君不妨看看盒底,比春闱放榜还热闹。"
铜盒翻转过来,盒底阴刻的漕船图谱上,船帆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我蘸了老周袖口的血渍抹上去,字迹渐显:「庆历八年三月十七,子时正,漕银过陈桥,押运官林仲青印」。那"林仲青"三字洇着血丝,活脱脱是老周腕上刺青的胞弟。
"林仲青当年押的可不是盐税银。"陆峥突然开口,刀尖在地上划出汴河走势,青砖碎屑飞溅如星,"十万贯官银出京那夜,陈桥驿的河水涨了三尺,渡口石碑至今留着指甲抓痕——听说捞上来的漕丁尸首,嘴里都塞着当票。"
我摩挲着铜盒锁孔,忽然摸到某处凹凸。就着晨光细看,竟是半枚带血的牙印——这豁牙我熟得很,樟木箱里那半张蜡像正缺着同款门牙。
"苏姑娘,借您银针使使。"我夺过她针灸包里的三棱针,照着牙印凹槽扎进去,"当年教我开锁的梁上君子说过,这世上的锁啊,比人心眼还多......"
机括轻响,铜盒弹开半寸,滚出颗刻着"子"字的檀木算盘珠。陆峥脸色骤变,从怀中掏出刘宅捡的鎏金算盘——第十三档正中赫然缺了一珠,活像老员外缺了门牙的嘴。
"哟,这珠子跟陆大人倒是般配。"我将血沁珠子嵌进凹槽,"都是公门里染红的物件。"
算盘梁上浮现血线,沿着檀木纹路汇成更漏图形。我捻着算珠上的褐斑嗤笑:"这血沁少说有二十年,做算盘的人怕是把心头血都呕在上头了,比西街说书人吐的血沫子还多。"
苏翎的响杖突然指向东北角陶瓮:"第七颗腌菜坛子该吐真言了。"话音未落,陆峥的薄刃斧已经劈开瓮口,力道大得能斩断御史台的笔杆子。
陈年蜡油里封着卷泛黄漕单,展开竟是林仲青亲笔写的请罪书:「十万贯实为饵,三十七人俱知,惟陈公可证」。纸角印鉴鲜红如血,跟老周腕上刺青活脱脱是双生子。
"好个一石二鸟。"我抖开漕单对着光,夹层显出水印——竟是盐铁司今年的新制盐引,"当年有人用鬼工案当幌子,把官盐私卖做成了百年生意,这做账手段比我家当铺高明啊!"
窗外忽传来瓦片碎裂声。陆峥扬手掷斧,劈中个灰衣人的小腿。那贼人竟咬牙扯出斧头反掷回来,刀光过处,铜盒里的漕单碎成蝴蝶纷飞——这手劲道,没在屠户案板上练过十年剁不出这水准。
"留活口!"我扑过去抢残片,却见灰衣人喉头鼓动。苏翎的响杖晚到半步,那人嘴角溢出黑血,齿间咬着半片当票残角,跟刘宅焦尸嘴里刨出来的一模一样。
陆峥扯开凶手衣襟,胸口纹着盐铁司的官船标记:"今年新补的漕丁都有这刺青,说是防着冒名顶替。"
"刺青是靛青混了砒霜。"苏翎用银针挑破皮肤,针尖霎时发黑,"遇热则显色,倒是防伪的好手段,比户部的官防印信还讲究。"
我蹲下身掰开尸首手掌,虎口老茧的位置与陆峥一模一样:"这位仁兄使惯了公门铁尺,陆大人不妨查查盐铁司的兵器库?听说上月丢了三把制式铁尺......"
总捕头的刀尖抵上我咽喉:"陈少东家对这公门路数倒是熟稔,莫非常跟梁上君子切磋?"
"好说,上月赌坊里有个出千的漕丁......"我话音戛然而止。尸首右耳后赫然有块紫斑,形如盐铁司铜印的龟钮——与刘员外塞给我的那半枚印鉴正好吻合。
苏翎的响杖突然敲响三长两短。库房梁上簌簌落灰,三百陶瓮再次共鸣,震得案上茶盏叮当乱跳。我扶住晃动的《异珍簿》,发现最新一页渗出墨迹:「收当物:陈砚归五感之味觉,当期:三十七日」。
"这买卖倒是划算。"我舔了舔不知何时咬破的舌尖,竟尝不出血腥味,"拿五感当印子钱,比蔡京的括田所还黑心。"
陆峥突然扯开所有凶手衣物,三十六具尸体胸口拼出完整的漕运图。苏翎的响杖在地砖上轻叩,盲眼倒映着靛青墨迹:"陈小郎君可听过'血子时'?当年三十七人就是在子时被典当了性命。"
她腕间金铃忽地炸开,露出中空暗格。半片青铜残符滚落在地,与盐铁司铜印严丝合缝——符上铭文正是《异珍簿》首页的梵文咒语。
"寅时了。"陆峥突然望向漏刻。子位漏孔涌出的黑水在地面汇成血线,直指西墙暗门。门后传来似有似无的鼓声,像是有人用骨槌敲着人皮蒙的冤鼓。
暗门上的铜环结着蛛网,我拿断箭簪子拨了拨,簌簌落灰里掉出半片风干的蝙蝠翅。陆峥的薄刃斧已经劈开三道铁栓,刀刃卷了刃口,活像老太太豁了牙的剪子。
"这门轴浇了铅。"我摸着门缝里溢出的黑色油脂,"跟刑部大牢的囚车一个路数。"
苏翎的响杖突然敲在我脚边:"陈小郎君且慢。"她蹲下身,青玉杖头挑起块黏在门槛的蜡油,"这蜡里掺了朱砂和铁屑,遇风则燃。"说着吹亮火折子往上一凑,幽蓝火苗顺着门缝窜进去,照得门后甬道鬼影幢幢。
陆峥抬脚要踹,被我扯住官服下摆:"大人这双鹿皮靴值二十贯,烧了窟窿多可惜。"说着扯过老周的尸首往门里一推,那团佝偻身子滚过火道,惊起满地火星四溅——竟是个省钱的探路石。
甬道尽头立着面人皮鼓,鼓面纹着汴河漕运图。我举灯细看,鼓钉全是倒插的铜钱,钱眼处刻着三十七个名字——第一个就是林仲青。
"这鼓槌有意思。"苏翎摸到鼓架旁的白骨槌,指节粗细正合老周的手型,"陈年人骨浸过松脂,敲出来的声能震碎琉璃盏。"
陆峥的刀尖忽然抵住我后腰:"少东家不妨敲个《雨霖铃》?"
"陆大人好雅兴。"我抡起鼓槌往鼓面一砸,闷响震得陶瓮阵里的蜡油泛起涟漪。鼓皮上的漕运图应声龟裂,露出夹层里泛黄的账册——竟是盐铁司二十年来的暗账。
"庆历三年春,购砒霜三百斤。"我念着账目嗤笑,"这是要把汴河里的鱼都毒成腊货?"翻到末页赫然盖着当铺印鉴,当期标注正是今日:"收当物:盐铁司十年阳寿,死当者:陈砚归"。
苏翎的响杖突然刺穿鼓面,扯出张血写的当票。票面"卯时天光"的字迹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我祖父的绝笔:「砚哥儿亲启:三十七人阳寿尽,当铺即焚」——落款日期竟是今夜子时。
"劳驾问问,"我转头看向满地尸首,"哪位愿意赊我两桶火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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