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刚过,森林地的雨季就来了。森林地的腹地藏着一片巨湖,叫做静海。静海中有一宽阔小岛,被人称做无为岛。
这天下午,无为岛上,一群半大孩子比武。有个十四五岁光景的黑圆脸男孩子似乎是孩子王,叼根草叶子歪在树荫下,斜眼睨着场上比试。场上对峙二人,一人胖壮,虎着背,双拳紧攥,摆出副蓄势待发的相扑架势。一人瘦高,执长棍,棍尖微颤,瞧着随时都要暴起一击。围着十几个少年,交头接耳议论着。
“我赌胖子赢,他最近没少打猎,劲儿大得很。”
“我看未必,竹竿最近跟猴子学了不少剑术。”
“哦?猴子的剑术,可是那位神仙教的?”
话音未落,场上那叫竹竿的瘦高个儿,手腕猛地一抖,长棍如毒蛇吐信,直朝胖子前胸捅去!胖子反应不慢,一个狼狈的侧身堪堪闪过。岂料竹竿身形诡异一拧,竟如泥鳅般贴着胖子后背滑了过去,抡圆了棍子“啪”一声脆响,结结实实抽在胖子厚实的臀肉上!
“嗷——!”胖子一声惨嚎,捂着屁股原地蹦起老高。
“哈哈哈哈!”周围的少年顿时炸开了锅,笑得前仰后合,拍腿跺脚。
领头那个叫猴子的孩子王也嘴角一勾,笑了出来。他“噗”地把嘴里的草叶子吐掉,腰身一弹,站了起来。
“行啊,竹竿!身法滑溜了不少!”猴子扬声赞道,随即促狭地朝胖子努努嘴,“得嘞,胖子,今晚的兔子就归你烤了,给大伙儿加餐吧!”
胖子委屈的揉着屁股,不满的喊了声:“猴子!你是不是偏心教竹竿啥秘密法术了。”
猴子懒洋洋地拖着步子往前踱,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带着点神秘兮兮的笑:“神仙的法术,是能随便往外传的?我可是她老人家正儿八经、独一无二的传人!”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拿眼风扫了一圈,“你们哪,老老实实跟着我,好好表现,能学个一招半式的皮毛,保管你们终身受用不尽!”
人群嘀嘀咕咕,有羡慕的,有不忿的。有个新来的小孩,好奇的问身边人:“真有神仙吗?你们见过吗?”
少年们瞬间兴奋地七嘴八舌起来:“咱们村的领主就是神仙,猴子得她老人家青睐,常能跟在左右跑个腿儿,现在听说也有点法力了。”
小孩瞪大眼睛:“神仙的法力是啥呀?”
周围人摇摇头叹道:“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现在这世道,好多年不出神仙了。前些年还发了一次大洪水,吃不上饭,好多人都饿死了。就是从那时候出来的这个神仙,后面这几年才风调雨顺没病没灾的,可见是老天怜惜咱们啊。”
小孩似懂非懂的点头,周围又有人说:“啧啧,这个世道,以前七大国就属咱们森林地最弱了,连个真正的王国都没有,各个村子之间乱七八糟没个王法。过去几十年咱们森林地一个神仙都没有出过,别人国家都是成堆成堆的出神仙。”
小孩惊奇:“神仙还能成堆成堆的出?”
说话的人点头:“没错,大溪国有个神仙学校,学成了就是神仙,还有选拔比赛呢。”
旁边一人不耐烦的摆摆手:“嗐!别瞎说,神仙哪儿是说学成就成的?那都是天生的,神仙学校就是把神仙聚一起罢了。”
众人聊性渐浓,叽叽喳喳,天色渐晚。
群山脚下,有一大片村舍。往来种作,鸡犬相闻,倒也透着几分自得其乐的田园气息。村中央有座不起眼的二层小楼,便是村民口中的“神仙庙”。一层宽敞,摆着几张旧圆桌和条凳,大门常开,俨然是村里的议事厅,处理着婚丧嫁娶、邻里纠纷的琐碎事务。二层是神仙的卧房,只是这位神仙主人,却总是不见踪影。
今夜月圆,按常理,那位神仙该回来了。
傍晚时分,猴子早早溜达到“神仙庙”门口,探头探脑。一进门,就见柜台前杵着个高大的身影,正弯着腰对账。那身影魁梧得让柜台都显得局促,脑后用麻绳绑着个精神抖擞的冲天马尾。
猴子清了清嗓子:“彬彬,领主回来了么?”
叫彬彬的女人抬起头,竟是个少女的面庞,一开口嗓音脆亮:“还没见着呢。一下午我都在这儿,你从哪里来?”
猴子于是放松了,大摇大摆的走到桌前拿起茶壶要喝茶:“还能从哪儿来?教教孩子们剑法,免得他们挨欺负。”
彬彬笑了,露出两颗虎牙:“你那点三脚猫功夫,现在也能称师父了?”
猴子被噎了一下也不生气:“咱们是领主的弟子,谁敢瞧不上?瞧不起我们,领主也不答应。”
彬彬摇摇头:“都是森林地的人,非得分个高下贵贱了?领主才懒得管这些。”
猴子不再争论,换上了嬉皮笑脸:“彬彬姐,今晚你吃啥,赏我一口吧。”
彬彬很是不耐烦,白了他一眼,又继续低头看账本了:“有手有脚,自己去做。我已经吃过了。”
月明星稀,许是因为白天下过雨,这会儿的天一朵云见不到,大片大片近黑的墨蓝。夜里无风,村道上人影渐稀。左等右等不见神仙踪影,猴子和彬彬靠在椅子上,眼皮子开始打架。
“敌军!敌军!敌军!”忽然数声长吼,一阵马蹄混乱。猴子立刻惊醒跳起,冲到外面,一把揪住个跌跌撞撞奔来的村民:“怎么回事?”
那人急得结巴了:“外,外敌,有外敌闯进来放火!”
猴子怒目圆睁:“在哪边?多少人?”
那人哆嗦着指向山脚方向——那里已是火光冲天!猴子心头一沉,拔腿狂奔,身形如离弦之箭。只见几处民房烈焰熊熊,浓烟滚滚,十几个野人般的凶悍大汉,手持火把长枪,正疯狂地□□掠,哭嚎声、狞笑声、器物碎裂声混作一团。
路上人仰马翻,鬼哭狼嚎,一个妇女抱着小孩儿一个趔趄摔出去,小孩儿大哭起来。一大汉见状骑马追上前,举起长枪就要扎过去。猴子大吼一声,飞身上前,掌风如剑,直接把那大汉扫落下马。那大汉摔得一身是土,恼羞成怒,反手拔出腰间短刀就飞扑上前,只见刀影白光一闪,就要插入猴子胸口——
“锵!”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短刀脱手飞出,一道无形的劲风贴着地面飕飕刮过。
猴子猛回头,只见彬彬还摆着出掌的招式,大喝道:“猴子!到我后方来!”
彬彬和猴子,一个身长轻量,一个魁梧壮硕。一个势大力沉,掌风开碑裂石;一个身法灵动,出手刁钻狠辣。两人背靠背,竟配合得天衣无缝,十几名凶徒被他们逼得节节败退,阵脚大乱。
那为首的刀疤脸大汉见败势已显,忽然长啸起来,音调悚然,看来是要退了。彬彬心下了然,暗自松了口气,就要放他们去,却见猴子大骂:“想跑!彬彬,咱们把他们全杀了!以绝后患!”俨然是赶尽杀绝的架势。
刀疤脸目光一狠,把身上的短褂甩了,竟露出绑了一身的火药来。
“好!咱们十几人换这一村子几百人,值了!”说罢只见那十几人都露出了周身的火药,眼见就要点火——
忽地!一阵凌厉疾风贴着地面蛇行而过,所过之处,所有的火把、火折子,甚至地上燃烧的余烬,瞬间熄灭!
彬彬和猴子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大喜,冲着风的来处喊道:“您回来了!”
烟尘散尽,只见不远处一座低矮的屋檐上,静静地立着一位少女的身影。圆月如银盘悬在她身后,清辉洒落,四下寂静,只余微风拂过草叶的沙沙声。少女戴着一顶宽檐旧草帽,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神情。她抬起手,随意地指向地上瘫倒的十几人,声音平淡无波,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为什么?”
刀疤脸挣扎着抬起头,龇着带血的牙,怨毒地嘶吼:“森林地…弱肉强食!我们输了…认栽!要杀便杀,废什么话!”
她似乎微微抬了抬头,草帽的阴影向上滑开寸许。
月光猝不及防地落进一双眼睛里。
那是一双独特的眸子。形状是狭长的,内勾外翘,眼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上挑弧度,可偏偏眼珠大而圆润,像浸在清泉里的鹅卵石似的。这双圆长眼眸里没什么情绪,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水。
“无为村不好杀人,也没兴趣比输赢。你们不过是欺软怕硬,恃强凌弱,更和自由无关,”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彬彬,丢远点。别弄脏了地。”
说罢,她的身影已如烟般消散在月光里。
没给其他人多说一句的机会。刀疤脸恨意更加,大骂:“姓柯的,你盗取神力,罔顾天理,圈养自由的子民,你必遭天谴!”话音未落,平地骤然卷起一股狂暴的旋风!那风如有灵性,精准地裹挟起地上哀嚎的十几人,连同他们的马匹、散落的火把兵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风声,只余风声。彬彬手中不知何时已握着一个黄澄澄、看似普通的锦囊,那奇异的风正是从中涌出。风停,锦囊光芒敛去。猴子仍发狠骂道:“神仙的名字岂是你们叫的,便宜了你们!”
彬彬把锦囊收起来:“走吧。去找领主。”
而这位“姓柯的”少女神仙,此刻已躺在“神仙庙”楼顶的吊床上,正望着墨蓝天幕上那轮巨大的圆月,晃着吊床。
无聊。
那些人,放着安生日子不过,非要打打杀杀,还打着“自由”的旗号。
无聊透了。
思绪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有一搭没一搭地飘着。她叫阿柯,生长在这无为岛。母亲阿歌,是个浪迹天涯的潇洒侠女,在她六岁那年便继续流浪去了。阿柯留了下来。
日升月落,风来雨去。阿柯逐渐长成了一个少女。打猎,抓鱼,摘果子,雨季躲进山洞里烤火,天暖了就在松软的土地上打瞌睡。忽然有一天,许是吸收多了天地精华,阿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竟然有点不一样了。
——森林地就此出现了一位神仙。
神仙之力带来了庇护,也带来了麻烦。慕名者蜂拥而至,挑衅者也络绎不绝。阿柯被推上了“领主”的位置。她不排斥,但也谈不上热衷。日子过得去,力量让生存不再艰难。
但总有一件事,像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底。
她总会梦见一个山洞。
洞中有火堆,常年燃烧。静,非常静。仿佛是一个静止的瞬间,在梦境里不断循环。
偶尔,会有一个白色的背影出现在山洞的入口处,逆着光,轮廓模糊得像是随时会消散的雾气。
这梦毫无来由,却时时出现。成为神仙的日子平静无波,这梦,便成了阿柯心底唯一解不开的谜。
这模糊的梦境,与这突如其来的神力,是否有着某种她尚未知晓的……联系?
那神力,如今在她体内流转自如,如寒泉般清冽,却又蕴含着百川归海般的磅礴。最初只是微弱的感知,如同新生的肢体,但阿柯很快便无师自通地掌控了它,如同呼吸般自然。
她记得第一次真正飞翔。也是一个这样月华如洗、静海如镜的夜。她跃上森林里最高的水杉尖梢,凝望脚下沉睡的岛屿,然后,心念微动——无为岛的轮廓在她脚下迅速缩小,化为墨绿绒毯上的微光一点;敬畏的静海,此刻平滑得如同巨大的黑色琉璃。她融入了天风,世界在她眼中展开。
她轻易地飞越了世代岛民口中凶险莫测的静海,第一次看见了“外面”。
森林地是七国里唯一没有王国的领域。它更像是一片区域的统称。这里自由,野蛮,散落着人类和野兽,雪山和森林。没人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部落,多少族群,多少文化和语言。这里是化外之地,未开荒之地。无为岛只是这片广袤化外之域里一个微小的、推崇“平安知足”的角落。若有孩子们好奇外面的世界,想出去看看,老人们就会告诫他们,外面很危险,要出去就要做好丢命的准备。等这些孩子长大了,他们或不服气的离开,或成为下一代安分守己的老岛民。无为岛,也许这个名字就是推崇无所作为,平安知足吧。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
而她,一个无为岛长大的少女,却如此轻易地突破了那道无形的屏障。
月光洒在吊床上,阿柯闭上眼。飞翔的自由感犹在,但心底那个静立洞口的模糊身影,却比脚下掠过的任何山河都更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无声的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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