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柯,你就快长大了,”娘一脸温柔,笑着拍了拍阿柯的头,她肩上背着一个花色斑斓的布包,阿柯记得是牛牛姨某次从外面回到无为岛,送给娘的,“娘在无为岛待的时间很久了,久到都快忘了自由的滋味。”
阿柯眨巴了下眼睛,她有点难过,她知道娘要出远门了。
“阿柯,你已经八岁了,娘在你这个年纪,已经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了,”娘收敛了笑容,严肃的看着阿柯,“阿柯,你要记得,我们森林地人,生要靠自己,死也不怪谁,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的。”
阿柯懵懵懂懂,细声细语问:“娘,你要走了么?像牛牛姨那样,几年回来一次么?”
娘点点头:“对,我要去外面再看看,也许一年,也许半年,也许三年五年,娘会回来看看。那时候你长大了,可能你也离开了无为岛。”
“那我们怎么相聚呢?”
娘朗声笑了:“哈哈,阿柯,你是我的女儿,但你我终究是独立自由的两个人。只要你和我,都遵从本心,潇洒无悔的活一生,那你我的母女缘分就已经圆满。又何必追求一定要相聚呢?”
阿柯觉得这段话非常的潇洒壮阔,但朦朦胧胧中又有点悲伤的意思,她不禁一边点头,一边流泪了。
娘也洒下了眼泪,她一把抱住阿柯,对着阿柯耳边细语:“我们一定还会见的。阿柯,你要好好长大啊。”
娘走后,阿柯消沉了几天。驿站依旧继续开着,阿柯接手了娘的工作,记账,上酒,和天南海北的旅人聊天。苹果——哦,阿柯捡回家的那个小男孩,阿柯给他起名叫苹果——负责跟在阿柯屁股后面,上菜,打下手,安静的在一旁陪着阿柯。
阿柯每天会教苹果认字。她拿着旅人在各地搜罗来的画本,指给苹果看。“这是保留地里最大的国家,大溪,你看,有水有桥。这就是桥。”
苹果就跟着读:“桥。”
苹果迅速的学会了说话,识字,每天规律的吃饭睡觉,很快脸上就恢复了血色,身上也圆润了许多。阿柯把自己的衣服给苹果穿,两个小孩每天待在一起,猛地一看就像一对龙凤胎。
阿柯教苹果打猎,虽然她自己也是三脚猫功夫。两个小孩在雨季漫山遍野的采蘑菇,在风季的夜里蜷在屋子里烤火。有趣的旅人会给他们讲故事,两个人眼睛亮亮的听,叽叽喳喳的提问题。
他们跟着老岛民,新岛民,来来回回的旅人,零零星星的,学这学那,吃这吃那。
有个老占星师在某个盛夏路过无为岛,带着两人整宿整宿的看夜空,给他们讲星星的名字和故事。阿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只有苹果瞪大双眼,一整夜一整夜的盯着天。
某个春天,长长冷冷的冬日刚过,所有的树都像是一夜间发芽了。粉色的樱花,紫红色的三角梅,珠玉白润的玉兰花,每天都是彩色的,阿柯和苹果迷上了捞鱼,每天跟着几个熟手渔夫出海,披星戴月,一身腥味,路过月桂就一阵猛吸,头发上落满了橙色的小零星花瓣。
无为岛的日子,像是一首彩色的永不会停的诗。阿柯和苹果就像两个小动物,懵懂自在,在时间的长河里偷来了几轮春秋的静止。
“阿柯。”苹果忽然定定的喊她。
阿柯一抬头,雨季的阳光从苹果肩后射过来,仿佛给苹果的脸镀上了一层柔光。
这是一个下过雨的安静午后,她和他,两个半大孩子,在驿站的桌子上俯着趴着,百无聊赖,写写画画,等雨过,再去山里玩。
“阿柯,你知道神仙么?”
阿柯眼睛里蹦出感兴趣的光彩,她以为这是一个好玩的话题。
“你见过神仙吗!”
苹果摇摇头,眼眸低下去。半晌又抬起来:“我感觉我好像是神仙。”
阿柯睁大了眼睛。她知道苹果不是骗人。苹果从来不骗人。
“那,你能知道我娘最近怎么样了么?”阿柯细声细语的问。
两个人等到落日之后,蹑手蹑脚拐进了后山。苹果说,不能在驿站里用神力,怕招来什么祸患。于是两人走了好远,银河都要升起来了。
“就在这吧。”苹果终于喊停。两人走到了一条细小的河流边。苹果闭上眼,静静地调整呼吸。
阿柯也跟着屏住了呼吸。
一瞬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天还是黑的,山林里依旧有小动物的窸窸窣窣。
忽然,河边上亮起了光。最开始像萤火虫,细细微微。不一会儿,整条河都亮了起来。
阿柯惊喜的跑到河边——她看到河中央里有图像,像是一幅画,一幅会动的画。
娘的身影出现在画面里,她在安静的睡觉。穿着草绿色的裙子,面容安宁,呼吸均衡。
阿柯惊喜的笑了,想奔向河中,又止住了脚步。她静静地望着娘安静的睡颜。
过了一会儿,画面熄灭了。河岸恢复了夜色。
苹果睁开眼。他感觉有点累了。一抬眼,阿柯正冲着他笑。
“苹果,谢谢你。”
“苹果,你是不是神仙下凡,所以才失忆了?”
“苹果,你能回想起过去么?”
苹果努力的回想着,然后摇摇头:“不行,想不起来。”
从那日起,两人约定每天都去后山的河边,陪苹果找回记忆,找回神力。
苹果每天都在练习,但是发挥很不稳定。
他望着手中微弱的光,挥了挥手,光熄灭了,他叹了口气。
阿柯安慰的笑笑:“别勉强自己,你只需要一次进步一点点就好了,不必马上进化成一个大神仙哦。”
苹果点点头,也笑了笑。
“神仙也有爸爸妈妈么?”阿柯问。
“可能有吧。也许我还有哥哥姐姐呢。”苹果幽幽的回答。
“哥哥姐姐?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阿柯兴奋的问。
苹果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的脑子好像被什么东西锁住了。我时常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我幻想的。”
在弯月盈盈的银白色光芒下,两个小孩陷入了一种成年人的忧愁和沉默。
“苹果,你有朝一日肯定会回去继续做神仙吧?”
“我不知道。”
阿柯点点头,鼓励他:“没关系,你现在有了神仙的法术,你的爸爸妈妈肯定很快就能找到你的。”
他们默认了一个故事:苹果一定是被坏人害了,封锁了法术和记忆,贬下凡间。画本里都是这么写的。到了后面,苹果的神仙爸妈一定会来找到苹果,然后带他回去。
说不定还能给阿柯什么奖励呢。
英勇救神奖。
苹果转过脸来静静地看着阿柯,仿佛读到了她的想法。
“你想要什么奖励?”
阿柯脸红了一下,仿佛被人揪到了小心思,主动让人家给什么报答,可看起来不太磊落。但又很快就调整好了,毕竟苹果是神仙嘛。人类求神是去庙里,我现在是面对面,而已。
“我希望无为岛永远像现在这样。”
像现在这样,风花雪月,浪漫自在,安宁顺遂。
......
塞文猛地收手。
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女子应该是休克了。身体已经没有任何挣扎。
不行,我可不能真把她杀了。塞文咬牙暗恨。
这丫头骨头太硬了。
他走上前去,狠狠踢了阿柯一脚。阿柯白色苍白,眉头紧锁,猛地咳了出来。
还有气。好在还有气。塞文放下心来。
距离比赛结束还有半个时辰。
塞文暗暗捏紧拳头。不行,等不了了。非得逼她自己认输不可。
他低头看着脚下,这女的已经奄奄一息,似乎已经只剩一口气了。
趁机进入她的灵台,诱骗她认输吧。
他闭上眼运气。
好的,进入她的灵台范围了。又是那个山洞。
洞里火焰快息了。空无一人。也没有老鼠。
很好,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塞文循循善诱道:“阿柯,认输吧。认了就一切都好了。”
......
“认了就一切都好了。”
苹果细细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阿柯努力睁开眼,旁边躺着苹果,他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两个人已经在这个山洞里躲了十五天了。
他们没有任何食物。
外面是洪水滔天。暴雨和狂风已经延续了整月。
整座岛都淹了。阿柯不知道,这岛上还有几个活人。
好冷。她已经感觉不到饿了,她只感觉到痛。整个人都被空胃灼烧成一团火,这团火狠狠烤着她身上的每寸肌肤。
现在这团火就要灭了。
“我们就要死了么?”阿柯蠕动着唇。
苹果点点头:“应该是。”
阿柯抿了抿嘴唇,撑起头来:“我不想死。我还,我还没有长大,我还没有和我娘团聚,我还,还没有活出我自己的人生......”
“阿柯,凡人,就是这样,”苹果打断了阿柯的话,因为说话急了点而努力喘着,“我们没有食物,已经坚持到现在,认了吧。这就是命运,认了就一切都好了。神会听见我们的求饶,会让我们不那么痛苦。”
“苹果,你不是神仙么?”
“我不知道。几个月前,我忽然没有任何神力了。也许一开始就是误会吧。我就是个凡人,”苹果喃喃道,“可能正是我偷了神力,才会降下天谴。阿柯,对不起。是我连累了大家。”
阿柯哽住,泪水静静流了下来。
要认么?要求饶么?
认什么?求什么?
我没做错任何事。无为岛的岛民没做错任何事。
凭什么。凭什么。
“我们森林地人,生要靠自己,死也不怪谁,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的。”
阿柯闭上眼,思念着娘的温度。
“我,我不认,我也不求饶。我什么都没做错。我们森林地人,生要靠自己,死也不怪谁......”阿柯喃喃道。
苹果睁大双眼。
洞外狂风暴雨,天地一色浓黑。洞里,旁边这个小女孩,奄奄一息,身无长力,就快死了,依旧不愿意对神明说一句“求饶”。她本该拥有灿烂自由的人生,就像自由之地的所有人那样,在阳光雨露中恣意生长,花开花败,活的尽兴而圆满。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冰冷的山洞里,和一个不知来路的怪孩子一起,莫名其妙的死在冷风冷雨中。
苹果望向阿柯,泪水夺眶而出:“对不起。都怪我。一定是我带来了灾祸......”
“苹果,别哭,”阿柯伸手擦去了苹果脸上的泪,“我听我娘讲过一个传说。”
“凡人虽弱小,但也可以有通天的本事,”娘笑着对怀里的小阿柯说,“狂风吹一棵树,那树就断了;可狂风吹一个人,那人可以选择跑,选择趴下,选择站着不动,也可以选择躲起来。”
“凡人终其一生,最重要的就是,听自己的。顺从自己的心,而不是顺从什么天意,神意。”
“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点,你要找到自己所爱之人,所爱之地,用爱自己的心意,去爱他们。”
“阿柯,如果有一天,神明要你死,你不愿死,你一定要坚持本心,告诉神,你是阿柯,你想要活下去。”
“娘告诉你,你一定要记住。凡人只有一种方法对抗天意——那便是人与人之间结成一个誓言,叫做'生死一心',当你和你爱的人,环抱同样的至诚之心愿,在生死全抛之际,便会产生成一种巨大的势能,使得无往不胜。”
“苹果,我们都要活下去,不是你或者我活下去,而是我们都要活下去,无为岛也要活下去。”阿柯定定的说,话里仿佛有千钧重量。
“我们要一起生,一起死。生死同在,生,死,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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