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明定定回望，眼神有些凄然，她叹了口气。
“大溪这几年不太平。”边说着，她又给自己的酒碗满上，“父皇自五年前受仙长指点，闭关入无妄山修行至今。大哥自三年前远赴大河驻守无法脱身，大溪国内一应事务，唯有大姐坐镇。而我背着大溪皇族的修行之责，这几年四处修炼，聚少离多，也帮不上什么忙。”
“为何要单派一皇子驻守大河？”阿柯疑道。
决明苦笑，一边又往自己喉里倒了碗酒。此刻风已停，大雪纷纷，小船的夜灯把鹅毛大雪映照得宛若花瓣，看上去倒比刚刚暖了几分。
“五年前大河最有所谓修仙天赋的王子塞文来到大溪，折戟仙下集会，甚至灵台受了重伤。”她的脸在小船的摇晃中忽明忽暗，“自此两国关系就有了芥蒂。塞文于三年前登了大河王位，从那时起，两国边疆就不是那么太平了。”
“保留地众个国家，不是好多年都没有战事了么？难道大河还会进犯你们不成？仙长在上呢。”
决明默然无语。阿柯明白，看来这又是一个不好明说的话题了。
半晌，决明开口：“大溪两百余年来都是蒙上神普度福泽最优厚的国家，这也是仙下集会一直在大溪办的原因。”
一霎间电光火石，阿柯脱口而出：“新的上神还未即位，两派势力纷争，所以人间各个国家的尊卑次序也可能有变。”
一瞬间决明有些震惊，她瞪大了眼。
阿柯不顾，继续道：“看来，大河和大溪是分别投了不同的势力，这个时期两国若开战，正是神位模糊混乱时期，没有仙长能做主，全凭两国各自的实力了。”
决明点点头，她神色复杂。
“所以，你是来代表大溪，来拉森林地做盟友的？”一阵风起，吹得阿柯发丝有些凌乱，她直直的看着决明，当年明媚的伙伴，此刻她瘦削的脸颊上，正蒙着一层当年未曾有的阴郁。
决明忽地笑了，这笑容一下子又让她看起来像当年那个和煦明朗的少女了。她眼神湿漉漉的，温柔的看着阿柯：“阿柯，今夜你送我这么棒的礼物，是为了你我的友谊。我不可能逼迫利诱我的朋友。”
她顿了顿，又道：“我此行，三个身份，三个目的。”
“第一个身份，我是大溪皇族的仙使御下，承蒙仙长指令来无为村。目的是与无为村首领协谈，森林地建国事宜。”
“第二个身份，我是大溪国公主，代表大溪利益来无为村。目的是邀森林地与大溪结盟，共御敌人。”
“第三个身份，我是决明，阿柯的朋友。我和你五年未见，我想和你聊聊天。”
雪停了。云散月出，群星在雪水洗过的夜空中格外明亮。
阿柯也笑了。她捧起酒壶，给两人的酒碗都倒满。
“决明，谢谢你的直话直说，我最讨厌绕圈子。”阿柯正色道。
“第一个答案，我无为村只做自由凡人的部落，绝不做神仙在保留地的国。”
“第二个答案，我代表不了森林地，这里地势辽阔，众生众相；我也代表不了无为村，村里的人有他们自己想过的生活。”
“第三个答案，决明，你来，我很高兴。若你日后需要帮忙，我阿柯，万死不辞。”
两人对着莹莹月色，一饮而尽。
“好！好！好！”决明连呼三个好，脸颊红红，她整个人像是松了口气般轻松，“我此行任务已毕！谢谢你，阿柯！”
阿柯笑道：“那就安心享受吧！当年给你说的绝美菌子，此时正是当季，明天咱们找个山中泉水边的好所在，赏月吃火锅，喝个不醉不归！”
两人大笑。清风徐来，银河升起，夜空波光粼粼，在白光无垠的雪湖上，小船盈盈，此情此景，像一个温柔的梦。
接下来几日，阿柯带着决明四处闲逛，两人均恢复了少年时代的孩子气，一个蹦蹦跳跳，见什么好玩好吃的都要端过来给自己的好友看看尝尝；另一个眼睛瞪的大大的，见什么新奇玩意都要兴致勃勃问一番试一番。
彬彬和猴子胖子刚开始还陪着玩，后来见二人体力和玩心都远胜于普通人，数个小时闹个不停，也就纷纷寻个借口告退。
一日晴空万里，两人早上就迎着朝阳出门赶集，一路边吃边逛，刚过中午，便塞了个肚囊满满。
阿柯给决明介绍道：“每月逢十四十五十六这三日，正是月圆的时节，无为村会连续举办三天的大市集，叫做明月集。”
决明睁圆眼睛点头，她望着人声愈加鼎沸的街市小摊目不暇接。
阿柯又笑道：“你有福气！赶上了六月，明月集到了晚上还有诸多好玩的夜市活动，除了卖一些新奇玩意，还有篝火晚会和烟花大会，唱歌跳舞喝酒作诗，许多旅居探险的外国人都会来玩。”
决明好奇道：“无为村有很多外国人么？”
“森林地海纳百川，什么人都有，无为村这几年热闹和平，吸引他们来也是自然。”
“那...”决明想问治安的问题，但想了想这几日目之所及均是民康物阜，澹然有序，便话锋一转问道，“我这几日和你逛玩，侥幸沾了领主你的光彩，一毛钱没出也吃喝不愁。可其他外国人靠什么货币在这里交易呢？”
阿柯笑吟吟道：“森林地一直也没个统一货币，因此这里的人一直都保留着以物换物的习俗，无为村也保留了这个传统。村里人都是熟面孔，因此记账是主流交易方式。像我这几天带你吃的诸多好吃的，都是记账，日后要用相应物事还回去的。”
“那对散客游人呢？记账怕是不行。”
阿柯摆摆手：“大溪的那种商业风气，无为村还远远没形成。纵是记账，也八成是稀里糊涂。这里地大物博，雨水充沛，大家活得都比较简单。不过，村子这几年人丁愈加兴旺，也吸收了很多大溪的知识经验，所以彬彬仿着大溪设了个六国货币交易所。这两年也逐渐给村民科普，目前交易的大部分还是大溪的货币。”
决明点点头，又问：“我见学堂书堂集市上流通盛行的书籍，也主要是大溪文字为主。”
“没错，我小时候，森林地语言百花齐放，大部分人都是目不识丁，实在不利于知识的学习和传承。我便做主，无为村里人人都得识字，学堂里设课都是大溪文字为主。”阿柯笑道。
两人此时行至集市尽头，村房渐稀，眼前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和零星的村舍。阿柯却眼睛一亮，喜道：“原来她今天开业！”
决明跟着阿柯来到一村舍木门前，那木门虚掩着，阿柯一推门，眼前便是一条石子小道，周边是葱郁的爬山虎和藤蔓编织的围栏。风铃泠泠作响，只见一金毛大犬蹿得奔上前来。这金毛狗似是跟阿柯很熟悉，蹭过头来哈气。
阿柯一边俯身摸狗头，一边向着不远处的村房喊道：“牛牛姨，我今天好运气，撞见你开业！”
只听一阵匆匆脚步声，一个胖头胖脑的红脸阿姨迎了出来，她笑得眯眯眼道：“哎呀你真的会吃，我昨天刚采过的雪山菌子，就被你赶上了！”
看着阿柯开心的笑着跟牛牛姨对话，决明一时间恍惚，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甚至是多年前。那时阿柯该还是个偶尔撒娇耍脾气的孩子，跟亲近的长辈在一起时，多得了个好吃的，便会笑得眼睛眯起来。
两人被牛牛姨带着往院里走，只见草木丛生的石子路尽头，豁然开朗，正是一片绿茸茸的小草地。草地中央是数米宽的露天帐篷，阿柯和决明坐定到帐篷下的木椅上，围着一个四方小桌。
决明四目环顾，这草地四周布置决然美妙——东边是良田几亩，北边郁郁葱葱一排花树，树下散步的是一花一白两只胖猫。西边离帐篷稍远，远远看上去应是鸡舍。南边沐浴阳光的，正是牛牛姨的两间村房，此刻炊烟袅袅，菌子的鲜香味引得人不断咽口水。
待到牛牛姨把一盆铜盆火锅端上来，又陆续端上来一大盘牛腱子肉，一大盘烤豆腐，一大筐蓝莓草莓，一壶青梅酒，两人大快朵颐，一碗一碗的喝鲜菌子汤。
微风徐来，凉爽惬意。金毛狗凑了过来，跟两只胖猫追来逗去。
决明早已绝倒赞叹：“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阿柯一边往嘴里扔了个蓝莓，一边笑道：“给我神仙的日子也不换！”
决明点点头，笑道：“我总算是理解你了。”
阿柯歪了歪头，正好躲开了一束直射过来的阳光：“无为村的人只想安生过凡人的日子，什么仙啊神的，就像太阳一样，我们尊敬，但该躲还是得躲。不然多晒得慌啊。”
“就是敬而远之呗。”决明补充道，两人均笑了。
“我是偷得浮生几日闲，”决明叹道，“看到你过得好，也跟着享受了几日。阿柯，我明日便起身回大溪了。”
阿柯默然，有点不舍，便道：“多停留几日如何？事务便是托书信回去，也误不得许多吧。”
“非也，”决明忽地低头不语，把脑内的声音传至阿柯灵台，“新神诞生的日子怕是近了，这段时间我得守在大溪。”
阿柯心内一惊，她原本以为，神之所属，乃是天地骤变的事，自己这百十年的凡人寿命怕是能躲过去，竟这么快么？
她用灵台询问决明：“上神之变，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人间有什么影响？”
决明的声音异乎寻常的认真：“阿柯，你知道当今能追溯记录的人间历史，为什么只有三百年不到么？”
阿柯内心顿时惊惧。
此时几只鸟叽喳飞过。阳光暖融融的，金毛狗已经在草地上睡着了。牛牛姨在村房里小憩，一阵清风拂过，带着一阵花香。
阿柯和决明吃饱喝足，默然不语，仿佛在惬意的晒着阳光打瞌睡。
但两人在灵台里正在议论着的，却正是这尘世凡间难以想象的恐怖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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