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蝉鸣，微风里有花香草香。远离万家灯火处，郊外山间，整个人间都沉在浓黑中熟睡，墨色的天空里数千万的星星格外明亮。
“簌簌——”两个极快的身影在山间闪过，仿佛是最快的猎豹长出了翅膀。显得山里的夜更加静寂。
阿柯专心盯着前方不远处的背影，一刻不松动的紧跟。决明的白色衣衫，在这浓厚的夜里，离得稍远一点，仿佛就融进夜色消失了。
“看，就是这里了。”
阿柯蓦地悬空停止，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大片晶莹的湖水。在层叠的群山与树林中间，这湖静静温温的铺展，仿佛是群山齐心合育的一汪水，悠悠然的水波正映着盈盈月光。
“跟我来。”决明降落湖岸边，她的脸庞在月色中像水波一样幽亮。她在黑暗里捞出一把粗绳，荡悠悠的拉出来一艘小木船。
决明一脸得意：“看！我在这有个秘密基地。这船上吃喝都有，还有毯子。舒服得很，来！”
阿柯也有点兴奋，噌地上船，果然见船板大部分都铺上了厚毯子，可躺可坐，船尾放置了一些东西，仔细打量，是一个未燃火的小火炉，一套简易的茶具炊具，几罐瓜子花生毛豆之类的下酒菜。决明也上船，两人面对面盘腿坐下。
阿柯喜道：“你这小船好有趣！两个人可以饮酒赏月，一个人倒是更宽敞些，整个人躺下也够了。随波逐流，自由自在。”
决明拍手：“好一个随波逐流！我闲下来就会来这，一个月总能来个几次，躺下来看星星，随它划到哪儿去。正是随波逐流。”
“冬天呢？大溪的冬天冷么？”
“冬天偶尔也要下雪的，但这湖倒是不至于全结冰。若是遇见下雪天，捧着手炉来到这湖上，温一壶酒，于这寂然天地里赏雪，倒真像是神仙会做的事了。”决明笑道，“可惜了，总还没能赶上一回。”
阿柯点点头，抬头望向夜空。弯月泠泠的月辉下，群星闪闪。小船轻动，缓缓的向着湖中心划去，经过湖边葱葱的芦苇，静静的天地间偶有蝉鸣和水鸟浮水展翅的声音。
决明递给阿柯一杯热黄酒，两人就着这好夜色好星光推杯换盏了起来。船头立着一个玻璃水晶灯，温黄熠熠的光随着小船摇曳，映照得二人的脸都忽明忽暗的。
“那颗星就是北极星。”阿柯用手指着远处一颗亮星，笑着看向决明，“古人都说北极星的位置从来不变，那是最尊贵的上神居住的宫殿。但是北极星从来不是一颗星。”
“哦？北极星会变？”
阿柯摇摇头：“斗转星移，漫漫长夜，北极星的位置却永远不会变，所以迷路的人只要看到北极星，总能知道方向。但是北极星不只是一颗星星，几千年后，现在这颗星完成了使命，就会有下一颗星接替它，继续成为北极星。”
阿柯转过脸，“如果它永远只有自己，也太孤独了。幸好，幸好。”
决明笑着举起杯：“幸好，为北极星。”
阿柯也举杯一饮而尽。
两人闲闲散散的东聊一句西聊一句，时而举杯一饮。夜色渐浓，月亮升得越来越高，星星渐渐暗去。凌晨的夜风微冷，吹着阿柯的发丝微乱。两人都有点醉意。
“阿柯，我真还有点羡慕你！”决明的几根发丝随着晚风飘了起来。她大着舌头笑着，“你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受任何规矩的管！”
阿柯眼波流转：“怎么？公主不也是仙术通晓，霁月清风，荣华富贵和王室规矩竟能限制得了你？”
决明嘿嘿两声不再说话。半晌，她忽然摇头笑道：“要是说限制，就显得我有点太矫情了。但要说无拘无束，那也是自欺欺人。有失有得吧。世间凡人，谁能说自己的人生十全十美呢？”
阿柯静静地望着决明，看这个世间最繁华国家的三公主，一个十几岁就善用神力甚至有资格参与设计仙考的天赋异禀者，正带着淡淡的不甘诉说着自己身为凡人的苦恼。
“决明，你见过真正的神么？”
决明一怔，眼中氤氲着的醉意即刻散了。她认真的望着阿柯，想了片刻，定定的回答：“我见过，一次。”
身为大溪国国王的第三个孩子，决明从小就知道大溪国的皇位与自己无关，自己的一生绝不可能登上皇位，因此她的压力远远小于大哥和二姐，只需要心甘情愿做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她聪慧机敏，七八岁一开蒙就觉醒了神力，之后就随了王室仙师，一路遍访名山大川修行，长到十三岁就在神力的驾驭操纵上炉火纯青了。
那是个日头很盛的端午清晨，十三岁的小公主决明，正随着仙师在大河国的名山——离川，闭关苦修数日。那日决明起床洗漱后，一如往常来到日常修行打坐的老树下，却发现仙师正在树下等她。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仙师姓李，是数代大溪王室宗族世子的老师，世人多已论不清他的年龄，只知道他出身大溪，是一位早早觉醒了神力的凡人，承蒙仙长点化，修为一日千里，是正经入过仙界修行百年的人。
虽然后来不知为何，他中途放弃了修行，因此并没有真正修成神仙。但周身的本事比起普通凡人是高出了不知多少倍，寿命也比常人长出数倍，因而也被人称作“老神仙”。李老神仙出关后就做了大溪王室的仙师，近百年来，引导大溪多位王储修行学习。一代代大溪王子公主长于他门下，现在轮到了决明，跟着仙师五年，大概也是到了该毕业的时候。
“老师，您有什么指点？”看到正在树下微笑站立的李仙师，决明怔了一下，后又立刻拱手行礼，心里涌出一股不舍之情。
李仙师笑着看向决明，问道：“决明，你深谙读心之术，心里必已知道我要说什么。告别之语不必多说，为师只问你，这世间万物，你认为最珍贵之物是什么？”
决明略一思忖，郑重答道：“弟子不才，认为最珍贵之物是父亲母亲大哥二姐，还有大溪国众位亲朋好友。”
李仙师点头：“不错，不错，为师没有看错，你是个实心眼重情重义的孩子。像你这样的孩子，生在富庶的大溪是一件幸事，身负绝佳的天赋异能也是幸事。五年师徒缘分已尽，为师多嘴嘱咐你一句，若你无法冷心冷意抛下一切，就不要选择修仙之路。”
决明眼眶一红：“老师，您的话我记下了。以后我还能见您么？”
李仙师深深的看了决明一眼，转过头来，却并没有回答决明的问题。
“为师年少时机缘巧合开悟，蒙一位仙师点化，进无妄山修行一百二十年，辟谷食露，以天为庐，百年如一日，只望能得道修成，位列仙班。”
李仙师悠悠的说着百年前的故事，语气淡然，“因缘际会，没能坚持下去。终究还是出山，选了做凡人。这一生，恍然两百三十四年，其中一半时间我都在做仙师，带过你们大溪国二十几位王子公主。”
“老师对我们大溪国恩重如山，仙力得于自然，凡人若不按其道使用，只会害人害己。”决明深深鞠躬。
李仙师颔首点头：“决明，你灵台清明，本是个修炼的好苗子。但世间万物，唯有情字，是神和人最大的不同，”
李仙师转过身，幽幽然望向远山，“为师劝你的话，你要好好记下。不要去参加仙下集会，就算有朝一日你被仙长点化送去修行，也终究难以成仙。为师这一生，年少一心求道，成年却陷于情字，最后半人半仙，两边无所得，虽不算悔，但终究有憾。”
李仙师的话字字如钟，敲在决明的心上，震心动魄。像老神仙一样的仙师，竟在此刻讲出如此肺腑的凡人之言，看来这不只是师徒之间的告别了。决明的泪水盈在眼眶。
“为师和你有缘分，你是我最后一位弟子了。”李仙师转头望向决明，一脸慈祥和蔼的笑意，“想必你已猜到。为师今天正是阳寿尽日。瓜熟蒂落，一辈子做人，苦乐自知，功成圆满了。”
决明早已泪如雨下：“老师，您桃李满天下，一生光辉，想必早已圆满。弟子为您高兴，只是，只是舍不得。”
李仙师笑了：“决明，别怕。月有阴晴圆缺，凡人虽有生老病死，但做人的趣味，也是世间难得的宝贵。为师不后悔，也希望你不后悔。我当年决定出山之时，和我的老师也做了一个约定，老师是神仙，我是凡人，出山之后就是天人永隔，我舍不得，求老师以后一定再见我一面。”
讲到这，李仙师面庞浮上一层红光，眼神泛着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稚子天真的时代。
“老师答应我，会在我作为凡人阳寿尽的那天，来见我，看看我的选择是不是对的。哈哈，老师一定已经来了，在远处看着我吧。我这辈子，有得有失，但凡人的人生谁能称得上十全十美呢？无悔无愧，足矣！”
话音骤落，山间忽起狂风，树林被风力撼动，树叶交错摩擦发出簌簌声，好似无数细小的鼓点在空中激荡。
决明不禁举手护眼，在指缝中挣扎看向狂风中仍挺拔直立的李仙师。只见李仙师闭目张开双臂，正迎风大笑。风声、树声、笑声，一霎间山林呼啸，真有震天动地之感。
决明在那一刻感知到了神的真实存在。
那是一种不可抗拒、深不可测的绝对力量，它让所有的怀疑烟消云散，只留下绝对臣服。
李仙师曾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力量吗？初瞥仙神，终身心驰。李仙师此生，情归人世，无悔无愧。然而心中的那份虔诚臣服，却终难抹去。在人生即将落幕之际，他渴望再次窥见那一抹超脱尘世的神秘光辉，哪怕仅是最后的一眼。
忽然，天地安静了。风停，暖融的阳光铺撒在山间，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大梦。李仙师挺直着背脊盘坐在树下，一脸静谧安详，已经没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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