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五年前的事了，”决明举杯一饮而尽，用手掂了掂酒壶，“可惜这好月色，酒却没有带够。”
阿柯无言，小舟不觉已荡到近岸处，岸旁芦苇匆匆，岸的更深处传来一声声模糊的诵经声。
“这是附近的大寺庙的和尚起来早课诵经了。”决明说。
近处是这冷冷的湖色，远处是听不真切的遥远歌咏，更远处则是群山熹微的初露晨光，真如梦幻一般，别有一番意味了。
“你准备听你老师的话么？”阿柯问。
决明摇头：“未必。我对修仙没有执念，但身为大溪国的公主，有些事是躲不开的。大哥二姐自然比我强百倍，他们将来一定要接管大溪国的，我无事一身轻，父亲母亲有意培养我不沾阳春水，正是为了有朝一日送我去修行，保持大溪国代代有仙家缘分的荣光。”
大溪国，是保留地最繁荣发达的国家，大溪国的王室，也是凡人里与仙家连接最深的家族。他们一代代保持神秘，一部分宗族血脉继承尘世统治的最高权力，另一部分王室血亲则专耕仙道，修行不息。
大溪国百姓对这个家族的统治心服口服，在他们眼里，这个家族本身就沐浴着神明的万丈光芒，是不可怀疑的至高至圣至尊。在普通大溪人眼里，第一敬神，第二敬王室，这是毋庸置疑的信仰。
“神仙真的是由凡人修成的么？”阿柯问出了心中疑问。
决明摇摇头，她的目光沉了下去，眼睛转向远方：“我没见过。大溪建国也不过两百余年，我们大溪王室祖祖辈辈送进山修行的倒是有几十位。”
她的眼眸映入月色。
“一进山门，就是天人永隔，凡间种种也就是上辈子的事了。没人知道他们修成没修成，或者修到什么程度了。”
一瞬间，阿柯甚至想说修仙是不是个骗局，那些送进山里的人，谁知道他们是真的修仙去了，还是送进山里做什么去了？
无法证明结果，无可追踪过程，这种事，凡人竟然深信不疑了百年么？
决明突然一笑，看向阿柯，眼睛亮亮的：“阿柯，我小时候也像你这么想过。”
“你也怀疑过这干脆就是一场骗局？”
“谁能不怀疑呢？”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促狭，
“大溪国可考据的历史里，没有任何凡人修成神仙的记录。我十几岁的时候问过父亲，父亲说，大溪国的历史是凡人的历史，一入修行的仙门，就是踏进了仙界，从此不归人管了。凡人的史官文官是不会记录他们的。”
“你的那位老师，他会在大溪国的历史留下记录么？”阿柯问。
决明摇头：“老师的名字，只会出现在王室名录引导教学几代王子公主的一行字里，至于他的生辰由来，修仙之事的起因经过结果，是绝不会有的。”
两人沉默了片刻。
“修仙好没劲。修不修的成也没个准数，万一修不成，山里白白浪费百年，就算中途反悔，出山了还是孑然一身。”
阿柯突然看向决明，眼神坚定，“决明，如果你不想，就不要去修仙。若是你在大溪国待不下去，就来森林地找我。”
决明一愣：“森林地？”
阿柯点点头，嘴角上扬，眼睛亮亮的：“森林地没有王室，没有史官文官这官那官的，你想怎么活全凭你自己的心意和本事。没人会期待你去山里修什么神仙。森林地的人没这种野心，大家打猎能活，种菜能活，当懒汉每天捡果子菌子也能活。”
决明笑了：“那你在森林地是哪种活法？”
阿柯想了想：“六岁之前是跟着我娘住无为岛的一个茶馆驿站里，那个驿站是整个岛上唯一一个能收发信件跟外地往来交流的地方，每天都很热闹，白天喝茶，晚上喝酒，我娘唱歌好听，那时候她就在那个驿站做饭端茶，有时候晚上会给大家唱歌。后来她跟我说，我长大了，她就放心了，她想继续去流浪，看看外面的世界，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
“你没答应？”
“嗯，”阿柯点点头，“我喜欢无为岛。每一片子，每一只鸟，每一个人，我都喜欢。当时的我太迷恋这种生活了，不想离开。我娘就走了。这在森林地没什么的。后来，我自己活了几年，突然就有了神力。”
“阿柯，你是怎么觉醒神力的？”
阿柯摇摇头：“好像就是一觉醒来就突然有了。但，我总隐隐觉得不对。”
决明沉默的看着阿柯，一脸严肃。
“阿柯，你知道仙下集会为什么举办么？并不只是单纯选仙。更重要的是，通过仙下集会，仙长需要把保留地的神力拥有者登记在案，确保神力不要乱用。而神力的觉醒需要非常多的机缘和指引，有代代相传的特点，这也是为什么大部分的神力觉醒者都聚集在王室贵族。”
“那，我？”
“你是森林地第一位参加仙下集会的神力觉醒者。也就是说，你被神登记在案了。”
阿柯微张着嘴，一脸惊讶。
“森林地以前就像是一个被神遗忘的角落，但今后，恐怕。”决明的笑意已经全无，双眸深重的看着阿柯。
阿柯沉默着，眼皮轻垂，像是在消化着这些信息。
远处传来破晓的鸡鸣，群山的上空露出一点霞红。天亮了。霞光万道，旭日的金光一刹间涌满天际。
随着天光大亮，阿柯忽然看向决明。
“森林地过去有个传说。远古时期，人神大战，最后神大获全胜。获胜的神，拥有了来自山川湖海的自然之力，能够翻云覆雨，搅翻天地。从此凡人再也不是神的对手。神在人间给落败的凡人划了一片地，叫保留地。投降的凡人都可以住在保留地，神会保护他们，施舍给他们中极少数的人一点点神力，但是他们要永远臣服于神。而森林地的凡人，却没有接受投降。所以，森林地，是无神的自由之地。”
起风了。一阵风吹过决明的发丝，她突然发现自己口有点干，但是酒壶早已空空。她点点头，避开了阿柯的目光，苦笑道：“这故事，倒也合理。”
“决明，你为什么叫我尽快回到森林地？”阿柯追视着决明的眼睛。
“你的故事里，森林地是很好的，”决明的目光没回应阿柯，她看向不远处的岸边树林，“让无神之地继续保持自由，不是很好么？阿柯，不要再问了，你的问题我无法继续回答了。”
她的声音甚至带着一点恳求。
阿柯颔首，点头。酒已空，天已亮，这如梦如幻的一夜，终究是过去了。
两人湖边告别，之后三日，阿柯专心于购置收拾回森林地的一应物件行李，吩咐嘱托猴子等人也做好收尾告别工作，一行人忙中有序，倒是十分充实。
出发前一日，决明遣小厮来送告别礼，一个木质的半大手提箱，木箱正面雕了大溪国繁华市井，背面则是山水景色。阿柯告谢，进客房内开箱，发现里面装着一整套二十四册整整齐齐的“列国故事传奇”，从大溪到森林地，带图带字，装帧精美。另附一封信：
阿柯：
山水有相逢，森林地之约，勿忘。珍重。——决明。
下方画了一只呆头呆脑的鹰，和一只正捧着酒壶大喝的白兔。
阿柯嘴角扬了上去，薄薄的嘴唇抿成一个笑意。猴子猛地进屋，看阿柯奇道：“老大，什么事这么高兴？是复赛通知吗？”
阿柯白了猴子一眼：“我看倒是你该去参加复赛，这么喜欢大溪，不如跟店长求求情留下学艺？”
猴子吐了下舌头，飞快转身，留下一句“我再去检查下什么东西落下了 ”就逃之夭夭。
晚上一行人在客栈点了十几道风味小菜，畅饮畅吃。客栈老板赠送了两只酱板鸭和一壶陈年黄酒，猴子等人乐得抱住老板不撒手，聊得眼泪汪汪。席间众人胡吹乱侃，喝得酩酊大醉，阿柯嫌吵先离席回房了，给他们强制规定了明天启程的时间，要求他们见好就收。
阿柯回到客房，只见月光流进来，一屋子静寂。呆头“簌”的一声从房梁上飞下来盘旋一圈，算是打了招呼。
“呆头，明天你就要回家了。开心吗？”阿柯带点醉意，抬头憨笑着问。
呆头“啾”了两声鸟语，看不出听没听懂。
“若是决明在，估计能懂你在说什么。”阿柯无奈的摇摇头，“咣”的一声仰头把自己扔在床上，懵懵的看着天花板。“但她可能也不懂鸟语。不知道。下次问问。嗯，下次...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阿柯喃喃自语，渐渐的睡着了。
阿柯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是天空，她在飞。
金色的夕阳把天空的云镀成绚烂的彩色。
雪国公主在云朵中间跳舞，周围是欢笑的人群。这些人，阿柯仿佛和他们隔着玻璃，他们的表情栩栩如生，他们的声音她却无法听到。她发现没人看得到他。她默默的飞着，观察着，看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幸福。为什么他们那么幸福？
她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决明，一身白衣，和雪国公主快乐的聊天。阿柯静静的看着她们。心里一阵焦躁。
为什么这个梦，让我这么焦躁？阿柯的意识挣扎着，她想让自己赶紧醒来。
忽然，一声雷鸣般的声音响起：“仙长来了！”
众人惊慌的四散逃脱，夕阳落下了，天黑了，翻涌的黑云像是乌贼，席卷着要抓住每个人...
阿柯蓦地睁开双眼。天光大亮，阳光洒进窗户，屋子里一股暖意。呆头“簌簌”的飞了过来，兴奋的要把嘴上叼着的信件递给阿柯。
阿柯深呼一口气，拿下信封。
一张画掉了出来，画上是葱葱郁郁的山脉和路线，看起来像是山路图。另一张硬纸卡上印着烫金字——
阿柯亲启：半夏山脉，灵台见分晓。三日后必达。见此信即为承诺，不可自行退赛。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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