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广王听小花讲了要借五味鼎的缘由,又瞧见那块还在扑腾的黑布包,不由哈哈大笑。
他是个红面膛的粗豪人,这一笑,震得殿角的铜铃都叮当作响。
“拿去吧!”
他大手一挥,侍从便捧来只青幽幽的小鼎。
那鼎只有汤碗大小,身上绕着五只形态各异的兽头。
“你把这物件带到人间,往那集市、灶头、田埂上一放,它自会寻着烟火气吃个饱。人间的五味情感,都是它的饲料。”
秦广王教给小花如何用鼎后,又忽然压低嗓门,身子往前倾了倾:“不过近来有恶妖从饿鬼道跑了还未缉拿归案,你在人间须得当心。速去速回,莫要贪玩。”
“全听您的!”
小花捧着鼎,双眼发光,像得了新奇玩具的孩童。
她抱拳行礼,又道了遍谢。
秦广王捻须望着她蹦跳远去的背影,对侍从笑道:“这姑娘倒像只山雀儿,有趣的很,看来日后咱们这地府也要热闹起来了。”
小花原本以为,只需要呆上几天就能把喜、怒、哀、乐、怨这几味气都收集齐全。
谁知下到凡间才晓得,如今正是兵荒马乱的年景。
四下里多是啼哭之声,难得见着笑脸。她这才明白,为何近来地府枉死城添了那许多新魂——原都是不该死的人,平白遭了这战火的牵连。
她在天上飘啊飘,终于找到一家冒着炊烟的房子。她在房顶上落脚,将五味鼎放在烟囱旁边。
那户人家的茅草屋顶薄薄的, 屋里的争吵声便断断续续透了出来。
那炊烟里,果然也浸着愁苦。
小花在人间飘荡了几日,五味鼎里装满了“怒”、“哀”、“怨”,有些苦中作乐的人在,鼎便也吸收了几分“乐”。
唯独缺了那份纯粹的“喜”气。
她心里明白,这兵荒马乱的年景,欢喜就是顶奢侈的事物。
小花坐在草垛上叹气,忽然听到‘啊呀’的声音,还以为是压到了什么人,连忙起身说“对不起!”
这话说完,她才反应过来,现在她是魂儿,寻常百姓根本看不见。
小花低头找那个发出声音的人。
原来是个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的年龄,穿着一身乞丐装,头发也和枯草一样干黄。
小花落到地面,才看清小女孩正在挖树根和红泥,应该是她的午餐。
很快小花就从旁人口中听到了小女孩的来历。
这孩子叫“玲儿”,因为这场战乱,变成了孤儿,天天就住在这草垛里,接露水喝,吃土和树根。
小花跟在玲儿身后走着,听她自娱自乐地哼着歌,夜晚数着星星入睡,不知不觉,那五味鼎里居然吸收了一丝“喜”气。
日子过得这样苦,这孩子心里竟还存着一点光,晓得珍重性命、盼着明天,实在不容易。
小花心里软了几分,也为那一丝“喜”气,又多陪了玲儿一日。
谁知玲儿这天的运道不好,撞见两个逃兵。
那俩人见玲儿是个没爹娘的,竟想抓去卖钱——听说有些见不得人的去处,专收这样的小女娃。
隔壁大婶推着玲儿往外跑,小女孩终于在路上大声地哭出来,小花怀中鼎的“哀”气都要溢了出来。
可怜七八岁的孩子,饿得只剩一把骨头,哪跑得动?到底在山坡顶被追上了。
眼见玲儿要被歹人捉走,小花咬咬牙,心里想着:秦广王大人,对不住了,这闲事我非管不可。
她身形一晃,现了人形,直直冲上山坡,拦在兵痞面前。
“莫怕。”
她把玲儿护在身后,衣袖轻轻拂过孩子颤抖的肩头。
那两个兵痞见她孤身一个女子来管闲事,越发张狂。
推搡间,竟把两人都逼到了悬崖边。
那高个的兵痞咧着一口黄牙,浑浊的眼珠在小花身上打转:"今日运道好,白捡个丫头,还附赠个娇娘子。"
矮个的那个伸手要来拽小花,被她轻轻躲过了。
他啐了一口,涎着脸笑:"小娘子还挺泼辣!这娃莫不是你的种?跟我们哥俩走,保管叫你吃香喝辣,放了这小的也成。"
小花挑眉看他,满脸不屑,抬手就要往那张腌臜脸上掴去。
谁知她久不踏足人间,脚下不稳,踩在一块青苔上,竟整个人向后仰去——
崖边的碎石哗啦啦往下掉,眼看她就要坠入万丈深渊。
正在这当时,阴差领着那恶鬼循着官印找来。
阴差望见崖边光景,都吃惊道:“孟婆大人怎地化了人形……”
话还没说完,身旁黑影一闪。
那一直沉默的恶鬼,在看清小花面容的刹那,周身死气轰然炸开。
他像截枯木突然遭了雷击,身子比念头动得还快,一把攥住小花下坠的手腕,喉头滚出两个压在心底的字。
小花听得懵懂,隐约听出似乎是“招鬼”两个字。
那两个兵痞见状,骂骂咧咧扑上来:“哪来的杂种,敢坏爷的好事!”
恶鬼反手拧住高个兵痞的胳膊,咔嚓一声脆响,那人便软软瘫倒在地。
矮个的刚要跑,小花伸脚一绊,一记手刀打在那人的后脖颈上,一声闷响过后再没了动静。
两人这般配合干净利落,倒像是搭档多年的老友。
小花嗅到对方身上的气息不似人,又望见远处呆立的阴差,心道不妙。
她朝这只鬼匆匆拱手:“多谢兄台相助。不过我并非招来的鬼,本就是真鬼。”
说罢蹲身抱起玲儿,扭头便跑。
小花跑出十来步又回头喊:“诸位稍等,我送这孩子去个安稳处就来!”
只留下阴差们面面相觑。
恶鬼立在原地,望着那一人一鬼远去的背影,胸口只感一片冰凉。
他方才真是昏了头了。
明明她早该饮下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如今不知在哪处富贵人家做着快活小姐,怎会在这荒山野岭现形?自己竟会因一张相似的脸就乱了心神,实在可笑。
他该盼着她好的。可这三百年,心底总藏着个见不得光的念头——若真能再见一面,哪怕就一面……
这念头刚冒出来,他就狠狠掐灭了。她怎么会还想再见他呢?
地狱里的业火都没能烧尽这点贪念,他实在该再去刀山上滚一遭。
小花抱着玲儿回到草垛旁,轻轻把孩子放下。
玲儿趴在她怀里时就不哭了,这会儿仰着小脸,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个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奇怪姐姐。
"姐姐,"她小声说,"谢谢你。"
小花伸手用袖子擦她的小脏脸,替她擦掉泪痕。
孩子温热的体温透过粗布衣裳传过来,她许久没有摸过这样温暖的东西了。
"世上啊……"
她刚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说世上还是好人多?可她们刚才遇见两个要卖孩子的兵痞。
说日子会变好?这兵荒马乱的年景,连她都看不见尽头。
小花蹲下身,平视着玲儿的眼睛,认真说道:
“要好好活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就是性命。”
玲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不自觉地攥紧衣角:“玲儿答应过爹娘,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等长大了,也要像大哥哥大姐姐这样,把坏人都打跑。”
远处阴差的身影已隐约可见。
小花想了想,从怀中取出灶神食谱,撕下一页写着用野菜做汤的方子,又摸出一块碎银——这是她在富人家院里拾的。
她不敢给太多。
玲儿毕竟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横财对她而言,非但不是福气,反而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只会招来祸事。
“等你再长大些,便学着做菜营生吧。”
小花把方子和银钱仔细塞进玲儿衣襟,“要自力更生。姐姐该走了。”
“姐姐叫什么名字?”玲儿急忙拉住她的衣角,“我们还能再见吗?”
小花回头笑了笑,挥手道:“有缘自会相见。”
她心里想:但愿下次见时,你已是白发老妪,能与我细细说说这一生的故事。
小花和玲儿潇洒告别完,一转头便对上了几位面色不豫的阴差。
她赶忙装傻,嘿嘿一笑:
“我这就回地府了,请问各位上官有何见教?”
那几位阴差面面相觑,终究还是敛衽行礼——按律,孟婆乃轮回司主官,品阶远在他们之上。
“禀大人,是崔判官命我等前来谒见。”
阴差甲上前一步,将一份文书双手呈予小花。
文书以朱砂撰写,格式严谨:
酆都殿判官司牒文
准字:柒贰玖号
刑狱司呈报:
查得刀山狱在押罪魂一名,刑期三百零壹拾柒日已满。原判投入畜生道。
轮回司提请:
该魂于刑期内表现殊异,戾气尽消,魂体凝实。轮回司孟婆大人牒文请调,充入轮回司为护卫。
判官司核准:
情状属实,准其所请。即日销去罪籍,转隶轮回司麾下,听候差遣。
备注:该魂无名无姓。
判官崔玦 印
“唔,我还需要护卫吗?”
小花细细看完了文书,小声嘀咕了句。
阴差甲肃然道:“大人明鉴,近日饿鬼道异动频频,阎君甚为关切。判官特命我等提醒大人,万事小心。”
小花想起秦广王之前的嘱托,还是乖乖点头。
“你没有名字啊。”
小花望向那无名的鬼魂,在心里琢磨:他也没个名字,莫非同我一般,也忘了前尘?
正思量着,却觉出那青年看她的神色不对——不像下属见上司,倒像在审视什么。
他抿着薄唇,目光刀子似的在她脸上来回刮,像是要剥开这层孟婆的皮囊,看看里头究竟装的什么。
他想这是地府的阴谋诡计,不能上当。
因此小花同他说话时,他只从喉咙里挤出声冷哼,连句像样的称呼都没有。
旁边的阴差忙上前打圆场:“大人,崔判官吩咐过,因他无名,就请您赐一个,好登记造册。”
小花这才仔细瞧他。
青年生了副顶好的皮相,剑眉星目,只是眉棱骨到耳际,多了一道浅疤,平日藏在碎发影子里,不大显。那疤静静的,像一只忘了睁开的眼睛。
望着那道痕,一个名字没来由地从小花心里浮上来。
她脱口道:“鉴明。你就叫鉴明,好不好?”
这名字出口的刹那,青年猛地抬眼,瞳孔骤缩。
许多年前,也有个女孩,双手托着腮,对他笑盈盈地说:“你这道疤,像一只总在看的眼睛哩。你有三只眼,定能看清这世间万物,我就叫你鉴明,好不好?”
此刻再闻此名,他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又闷又疼。
世间真有这样的巧事么?
他垂下头,将翻涌的心绪死死压住,哑声道:“谢大人赐名。”
自此便像截沉默的影子,默默跟在小花身后。
临回地府前,小花想起山坡上还有俩昏死的逃兵,她扭头问阴差:“那二人的阳寿可尽了?能否直接带回地府受审?他们拐掠妇孺,合该下油锅的。”
阴差正色道:“大人,阴阳有序,我们不便插手人间生死。不过他二人确已命不久矣。”
小花仍不放心,怕那两人再去找玲儿麻烦,她嘱咐道:“那劳烦将他们送回战场去吧。即是士兵,怎么能逃避自己的身份呢?为国捐躯,也能抵一分罪。”
阴差领命而去。
小花伸了个懒腰,摸了摸五味鼎,里头装着的人间烟火气,算是勉强收拢了。
她回过头,对鉴明笑了笑。
“走吧,我的新伙计,我们也该回去了。”
鉴明即将左右脑互搏到十几章[摆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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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味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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