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地府的食肆,小花便将那五味鼎摆在院中。
这物件有神通,念个诀就能大如水缸。
鼎口氤氲着人间收来的烟火气,青的红的橘的紫的缠绕着,像是一锅大杂烩。
小花挽起袖子,伸手在鼎里搅了搅,捞起一团带着香的"乐"气,放在掌心揉捏。
那气儿软绵绵的,渐渐显出两只长耳朵。
她又捻了些集市里收的"闹"气,给这团气添上了三瓣嘴。
不多时,一只雪白的兔子便在她掌心活了过来,蹬着腿要往地上跳。
"成了!"她欢喜地唤众人来看。
寅虎搬来竹篓,午马提来木桶,几个帮手都围过来。这个捏猪崽,那个塑鸡仔,院里顿时热闹起来。
鼠婆捏的鸭子扁嘴总歪着,放在地上就倒下了;巳蛇做的牛犊腿长短不齐,一走就晃悠。
满院子顿时笑开了。
鉴明抱着臂靠在廊柱下,目光却始终系在小花身上。
看她鼻尖沾了灰不自知,看她为小鸡该有几根尾羽犯愁时咬嘴唇,看她为捏出肥嘟嘟猪崽笑弯了眼睛。
她那眉眼弯弯的模样,抬手拂发的姿态,实在太像了。
鉴明越看心越乱,他狠狠掐了把掌心,暗骂自己:这定是地府设的局,断不能当真。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眼神还是往小花身上飘。
小花只捏了七八只就乏了,坐在青石板上歇气。
那些刚成形的小东西倒不怕生,一个劲地往她身边蹭。兔儿啃衣带,鸡仔啄鞋面,惹得她直发笑。
“这样可不成,捏出来的东西都不成型,怎么做菜?”
她瞧着乱成一团的院子,还有那些奇形怪状的动物,又站起身来。
“我们还是换个法子试试。”
小花又指挥大家用暖阳木做了各种动物的模型,让大伙把气倒进去。
鼠婆灵巧,把“哀”气灌进小羊模子;午马手稳,将“乐”气压进鲤鱼模型。
开模时,圆滚滚的动物便蹦出来,比手捏的齐整多了。
有“喜”气从模具缝里漏出一缕,金灿灿的飘着,飘到了鉴明身边。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接住,那气儿竟在他掌心变成了只狸花猫,碧绿眼睛,尾巴翘得老高。
他看着那摇头晃耳的小猫,忽然就想起三百年前,那只总爱蹲在他剑鞘上的狸奴,也是这般模样。
“真可爱呀!”
小花不知何时也凑过来,指尖轻点了下猫耳朵,那猫便发出咕噜声。
她转头对鉴明笑了笑,眼睛亮晶晶的:“没想到你手这样巧。”
鉴明把那猫放到地上,撇过头不敢再看她。
小花似乎已习惯了鉴明的冷淡,她蹲下身独自逗起猫儿。
她摸够了小猫,忽然拍手道:“光顾着玩,正事都忘了。”
说着她站起身,眼神四处寻找最合适的食材,一眼看见在地上打滚的灵鸡,她提起鸡翅膀,风风火火的就往厨房去,“今日非要做出一道菜不可!”
她回头喊人:“来俩人帮帮我啦!”
亥猪提着菜刀,戌狗抱起葱姜蒜跟着她一起进屋了。
外头剩着的几个人,还在叮叮当当地改良模具,捏着新动物。
鉴明见小花走了,才低头看还趴在脚边的那只狸花猫。他蹲下身伸出手,那猫立刻用脑袋蹭他结着薄茧的手指。
暖洋洋的。
分明都成了鬼魂,竟还能触到这般温度,简直给他一种活着的错觉。
鉴明自嘲地笑笑,收回了手指,又站了回去。
厨房因为小花的到来,又热闹起来。
那只灵鸡乖顺地躺在案板上,还不晓得自己将要变成一盘下酒菜。
小花照着上次的流程,用“归一”轻轻一切,灵鸡就变成了一只真正的“人间鸡”。她将这鸡“三拎三烫”,待肉色变白,又将鸡肉斩成整齐的块状,码在盘子里。
最后撒上一撮香菜,白切鸡改良版就横空出世了。
与先前金光闪闪的煞气鸡不同,这回的鸡肉透着玉色的光泽,竟飘出久违的香气——本不该在地府出现的,人间的香气。
旁边的亥猪看得直咽口水,戌狗虽嘴上说着“瞧你这点出息”,手里却早早握紧了筷子。
小花慷慨端出盘子,笑道:“快尝尝吧。”
亥猪忙不迭夹了块鸡肉送进嘴里。那鲜味儿在舌头上化开,慢慢渗进魂儿里。他怔了怔,轻声道:“在地府呆了多少年,早就把这味儿忘了。”
戌狗也用袖子抹抹脸,似乎是想擦掉不存在的眼泪。明明前尘往事都记不真切了,可这味道一尝,那些旧年月的光景,倒自个儿从心底浮上来了。
“看来很成功啊!”
小花见大家吃得香,自己也夹起一块。鸡肉倒是嫩的,只是味道淡得很,像隔着层纱帐闻花香。
“哎呀!我没做蘸料!”
戌狗和亥猪大抵是太久没尝过人间滋味了,还沉浸在那股烟火气息里,根本品不出这道菜的问题。
“这下看来,调味料也得我们自己做了。”
小花抱着手臂,指尖轻轻敲着胳膊。
正发愁时,鬼头鬼脑的申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凑到她跟前出主意——她刚才在外面闻到这股香气就进了厨房,恰巧听见小花的自言自语。
“大人,我有个主意。”
她眨眨眼睛说:“冥河下游有片浅滩,常冲上来些人间的记忆结晶,亮晶晶的像碎盐。咱们不如仿着人间晒盐的法子,把它们收来炼成盐。”
申猴一向对人间感兴趣,所以知道的也多:“至于那晒盐炼盐的工具……卞城王那儿刑具最多,他手下那个专会打铁铸器的老手艺鬼,您不是也认识吗?”
“倒是好主意!”
小花听了,觉得这法子不错,她一拍手,惊醒了还在回味鸡肉的亥猪和戌狗。
“你们仨留在这儿,”她利落地分派活计,“把模具归置好,再圈块地,搭个围栏——把那些捏的好的动物归置进去,至于最早捏的那些不成型的,就放回鼎里回炉吧。”
她边说边往外走,一开门却被眼前景象惊到了,愣在原地。
院里模具不知不觉堆成了小山,原来是鼠婆和寅虎正较着劲,比谁模具做的又快又好。
“快停手!”
小花急忙上前阻止她们。
“咱们开的是食堂,不是玩具铺子!”
她赶忙打发这闹上头的两鬼去河边帮卯兔熬汤,让午马和巳蛇收拾院里不需要的东西。
下属们都安排妥当,小花准备去干正事——找卞城王!
“鉴明!你跟我走。”
青年还静立在院角廊柱下,那只小猫不知何时已在他脚边蜷成一团,睡得正香。
听见有人唤他,他才抬起眼,默默走到小花身边。
他不言语,小花也不多问,只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衣袂飘飘地在前面引路。忘川虽无风,但她走路一蹦一跳,鬓边碎发就在空中轻轻舞动。
卞城王居第六殿,司掌唤大地狱,手下小鬼们都擅长分尸、锥打、火烧,地狱里的刑具也极多。
小花一路往大殿走去,沿途的小鬼们见了她都热络地招呼。
“新上任的孟婆大人来啦!”
“小花,好久不见呀!”
“升官了还记着来看我们呐?”
鉴明在刀山地狱见惯了狰狞鬼面,如今瞧见这些小鬼的笑脸,反倒有些不自在。
他悄悄望着小花——她眉眼弯弯地同众鬼挥手,那鲜活的神态,与记忆中那人的模样几乎要重叠起来。
他心里一紧,慌忙闭眼摇头,想将这幻象驱散。
不料脚下踉跄,反而不小心撞到了小花。
“抱歉…”
鉴明赶忙退后一步,伸手去扶小花。
“没事儿。”小花站定后,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肩,“你在这儿等着就好。毕大人不喜欢人多,我很快出来。”
话还没说完,她已像只灵巧的燕子,轻飘飘地飞进了殿门。只留鉴明独自站在原地,肩上还残留着她掌心拍过的、淡淡的触感。
地狱三百年的酷刑都熬过了,此刻被她晾在原地,鉴明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措。
有个脖子上挂铃铛的小鬼可能是好奇他的身份,凑过来跟他说话。
鉴明从它身上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你是哪来的?没听说孟婆大人跟前添了新面孔。”
那小鬼不识字,只认得鉴明身上挂着轮回司当值的玉佩。
“…我是新任的护卫。”
鉴明本不想理它,但又存了打听小花的心思,所以还是应了小鬼的话。
"怪不得呢!"小鬼晃得铃铛叮当响,"前阵子饿鬼道逃出来来个危险的,是该添个看家护院的。"
这事鉴明听崔判官说过。
那日判官递来一柄玄铁剑,剑身刻着镇魂咒,说是专伤恶鬼,嘱咐他小心使用。
鉴明当时握着剑柄,手腕一翻,剑锋就贴上了判官的脖颈。四周阴差瞬间拔刀围上来,寒光映得他眉眼更冷。
"您就不怕我拿它伤了轮回司的人?"
判官却连眼皮都没动,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你不会。"
如今见到小花,崔判官那日的诡异一笑,鉴明终于明白了其中关窍。
“为什么管她…孟婆叫小花?”
鉴明刚才听了一路,有许多小鬼喊她小花,难道那是她的真名?
“大人还没当孟婆那会儿,总在花田里发呆。头上天天换着戴新鲜的彼岸花,怪好看的。”
小鬼晃了晃铃铛道:"后来大伙儿顺口就喊她小花了。这称呼跟着她当上孟婆也没改口。"
鉴明顺着话头又问:"她常来这儿?"
"你连这都不晓得?"铃铛小鬼得意地晃晃脑袋,"枉死城归我们毕大人管,那些暂时投不了胎的魂都住这儿。小花——哎哟又说顺嘴了——孟婆大人以前常来串门,跟我们都混熟啦。"
它自己嘀嘀咕咕:"我早说过小花身上有灵气的,当孟婆正合适。"
“有灵气?”鉴明还想细问,那铃铛小鬼却被远处一声吆喝惊得一缩脖子。
“整日闲晃!还不快去搬名册!”
小鬼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没了影。
“灵气……”鉴明正琢磨着这个词,忽觉颈后传来温热的呼吸。
一回头,竟直直撞进双含笑的眼眸里。
小花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正歪着头瞧他。
“看这般入神?”她笑问。
鉴明一时怔住。
小花见他愣神的表情,自己也恍惚了一下。她与他四目相对的情形,莫名熟悉。
小花摇摇头,只觉大抵是梦过。
“走吧,东西我都借到手了。”
她像要去郊游的小孩一样,举起一只手挥舞着,兴致勃勃。
“出发!去冥河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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