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是在刺骨的寒冷和断续的、充满怪异声响的昏沉中度过的。凌云子蜷缩在墙角,那仅存的一丝仙元如同风中残烛,勉力维系着心脉不绝,却无法提供丝毫暖意。他曾尝试以微末的精神力再次引动《基础吐纳法诀》,然而这方天地的灵气不仅稀薄,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油脂包裹,晦涩难引,吐纳半晌,收入体内的气息驳杂不堪,于恢复修为几乎杯水车薪。这让他心头愈发沉重。
当天边第一缕灰白的光线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高楼间隙,投射在杂乱的地面上时,凌云子已被冻得嘴唇发紫,手脚僵硬。远处那些“金属盒子”(汽车)的轰鸣声变得密集起来,还夹杂着一种尖锐的、有规律的“嘀嘀”声,以及更多模糊的人语喧哗。这个陌生的世界,正以一种喧嚣而充满活力的方式,宣告着新的一天的开始。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寻找一个或许能遮风挡雨、或者能找到些食物的地方,但虚弱的身体和依旧强烈的眩晕感让他几次尝试都徒劳无功。就在他靠着墙壁,喘息着积蓄力气时,一阵略显拖沓却稳定的脚步声,伴随着轻微的哼唱声,由远及近。
那哼唱的调子很奇怪,不成曲调,更像是随意发出的声音,但透着一股子寻常生活的松弛感。
凌云子警惕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藏蓝色夹克、身材微胖、约莫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正背着手,慢悠悠地沿着巷子走来。他手里拿着一个长条状的、会发光的物件(手电筒),光柱已经熄灭,只是随意地晃动着。男人头发梳理得还算整齐,但鬓角已见霜色,脸上带着一种长期处理琐碎事务形成的、既有些疲惫又透着习惯性专注的神情。他的目光扫过巷子两侧,尤其是在几个垃圾桶和垃圾堆放点停留片刻,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检查着什么。
这人身上没有任何修炼过的痕迹,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但凌云子能感觉到,此人气息平和,眼神虽带着审视,却并无恶意,甚至……有种他曾在某些心怀善念的凡人身上感受过的、微弱的“正气”?或者说,是一种扎根于世俗生活的、实实在在的责任感。
那中年男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蜷缩在墙角的凌云子。起初他只是随意一瞥,以为是个普通的流浪汉或者醉汉,但目光掠过凌云子那虽然脏污不堪、却依旧能看出清俊轮廓的面容,以及那双即使充满茫然却也难掩其原本澄澈灵动的眼眸时,他停下了脚步,脸上露出一丝讶异和探究。
“哎,小伙子?”中年男人开口了,声音带着些本地口音,不算洪亮,但很清晰,透着一种自然的熟络,“你怎么睡这儿啊?这大冷天的,也不怕冻出毛病来?”
凌云子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他八百年的生命中,与人交谈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是以如今这般狼狈落魄的状态,面对一个陌生凡人的询问。他下意识地运转微末的神识,想去感知对方的情绪念头,却只感到一片模糊——他的神识之力也衰弱到了极致,连最基本的“他心通”雏形都无法施展了。
见他不说话,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自己,中年男人走近了几步,蹲下身来,尽量使自己的目光与凌云子齐平,语气更加温和了些:“小伙子,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跟家里人吵架了?还是……找不到家了?”
他的目光扫过凌云子那身明显不合时宜、且破损脏污的“古装”,以及他空空如也的双手,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猜测:多半是个精神不太正常,或者受了什么刺激离家出走的年轻人。
“家?”凌云子喃喃重复了这个字,眼神里掠过一丝更深的迷茫。玄黄界的宗门?早已物是人非。仙界?他被一脚踹了出来。此地?于他而言,不过是陌生污秽的囚笼。
看他这反应,中年男人更确定了自己的判断,耐心地继续问:“那你叫什么名字?还记得自己是哪里人吗?有没有身份证什么的?”
名字?凌云子。但他隐约记得,下界似乎不宜轻易透露真名,尤其在自己如此虚弱之时。至于哪里人……玄黄界?说出来对方会信吗?
他沉默着,摇了摇头。
中年男人叹了口气,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我是幸福里街道办事处的主任,我姓王,大家都叫我王主任。你别怕,我们街道办就是帮大家解决困难的。你好好想想,总能想起点什么的,啊?”
王主任?街道办?这些词汇对凌云子而言,如同天书。他只能从对方的态度和语气中,勉强判断出这人似乎是个此地的小头目,而且……没有立刻驱逐或伤害他的意思。
王主任等了一会儿,见凌云子还是不说话,只是偶尔因寒冷而轻轻颤抖,心里不免有些着急。这年轻人看着白白净净,不像长期流浪的人,冻坏了可不行。他想了想,换了个方式,试图拉近距离:“那你……昨天晚上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总有点印象吧?”
怎么来的?这个问题触动了凌云子最深的屈辱和困惑。他抬起头,看着王主任那双带着关切和些许无奈的眼睛,一种强烈的、想要倾诉或者说澄清什么的冲动涌了上来。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垃圾酸臭的空气,用因为干渴和虚弱而有些沙哑的声音,认真而清晰地回答:
“吾乃凌云子,自玄黄界苦修八百载,昨日方得飞升仙界。然天道不公,言仙界内卷……KPI超标,将吾裁撤……毕业,踢入此界。仙体尽失,坠落于此污秽之地。”
他一口气说完,用的是略带古韵的官话,神情严肃,眼神里甚至还残留着一丝属于真仙的、尽管已十分黯淡的骄傲与委屈。
空气瞬间凝固了。
王主任拿着笔的手僵在半空,嘴巴微微张开,脸上的表情从耐心、关切,迅速转变为惊愕、哭笑不得,最后化为一种“果然如此”的怜悯和无奈。他合上小本子,把笔插回口袋,重重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得,明白了。”王主任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见多识广的包容,“小伙子,你这……幻想症有点严重啊。还飞升仙界,还KPI……你这都是从哪儿看来的网络小说桥段?”
凌云子愣住了。他说的是实话,为何对方是这种反应?“网络小说”?“幻想症”?这些又是什么?
“仙官所言,句句属实!”他试图强调,眉头蹙起。
“好好好,属实,属实。”王主任像是哄孩子一样,语气带着安抚,“不管你是凌云子还是什么子,现在这情况,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垃圾堆旁边吧?看你冻得够呛,先跟我回街道办,喝口热水,暖暖身子,行不行?”
回街道办?凌云子心中警惕。那是什么地方?牢狱?还是某个宗门的据点?
见他眼神游移,露出戒备之色,王主任又补充道:“放心,我们街道办不是派出所,不抓人。就是给你找个地方歇歇脚,看看能不能帮你联系上家里人。就算联系不上,我们也能帮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申请个临时救助什么的。”
王主任的话语里充满了凌云子不太理解的名词,但他能感受到对方那份不容置疑的善意和解决问题的务实态度。这种纯粹的、不带功利色彩的关怀,在他八百年的修行生涯中,是极其罕见的。宗门之内,更多的是竞争与资源争夺;仙界……更是冰冷无情。
腹中的饥饿感,身体的冰冷虚弱,以及对这个世界的全然无知,都在提醒他,继续留在这里,可能真的会“道消身殒”。或许,跟这个看似无害的凡人走,是目前唯一的选择?至少,能离开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哎,这就对了嘛!”王主任脸上露出了笑容,显得和蔼了许多,“来,能站起来不?我扶你一把。”
王主任伸出手,想要搀扶凌云子。凌云子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凡人的触碰,但身体虚弱,动作迟缓,还是被王主任稳稳地扶住了胳膊。那手掌温暖而有力,带着常年劳动的粗糙感,与他冰冷僵硬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在王主任的搀扶下,凌云子艰难地站起身,双腿一阵发软,差点又坐回去。他勉强稳住身形,试着迈出一步,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
“慢点走,不着急。”王主任耐心地搀着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又开始了他习惯性的“啰嗦”,“你说你,年纪轻轻的,长得也挺精神,怎么就想不开……唉,算了算了,先不想那些。待会儿到了街道办,我给你找件厚衣服先换上,再让食堂刘阿姨给你下碗热面条……我们街道办别看地方不大,同事们都挺好相处的,你也不用怕生……”
王主任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在清晨空旷的巷子里回荡。凌云子大部分话都听得似懂非懂,但他没有打断,只是默默地被搀扶着,一步一步,离开这个他降临人间的“初始之地”。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以及墙角自己蜷缩过的痕迹,心中五味杂陈。
仙界弃子,流落凡尘,被一个自称“街道办王主任”的凡人,如同捡拾流浪猫狗一般,带离了污秽,走向一个未知的、名为“街道办”的所在。
前路茫茫,仙路已断,这人间路,又该如何走下去?
晨曦的光芒渐渐变得明亮,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布满岁月痕迹的墙面上。王主任依旧在说着什么,关于垃圾分类的重要性,关于社区最近要搞的文艺活动……凌云子只是沉默地听着,感受着胳膊上传来的、支撑着他蹒跚前行的、属于凡人的温暖力量。
这感觉,陌生,却又不全然是坏事。至少,比躺在垃圾堆里等死,要好上那么一点点。
他抬起头,望向被高楼切割成狭窄一片的天空,灰蓝色的,没有祥云,没有仙鹤,只有几只灰扑扑的鸟儿快速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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