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紫禁城飘着细碎的桂雨，舒穆禄府的西角门外来了辆骡车，车辕上挂着个青布幌子，写着“金陵菊谱”四个金字。玉蕙踮着脚扒着门缝往外瞧，见车夫搬下两筐墨菊，花瓣墨紫如缎，花蕊却泛着金箔似的光，正是她上个月托苏州织造府寻的“墨麒麟”。
“刘婶刘婶！”她拽着厨娘的袖口直晃，发辫上的菊花流苏跟着乱颤，“快把花瓣用淡盐水泡上，再蒸两斤金丝南瓜，我要做菊花南瓜酥酪！”话音未落已蹦跳着往小厨房跑，藕荷色裙角扫过青砖，惊起几只啄食桂瓣的麻雀。
小厨房里，铜锅正咕嘟咕嘟煮着新收的牛乳。玉蕙蹲在灶台边，看刘婶将蒸好的南瓜碾成泥，拌入炼好的奶油——这奶油是她照着前世记忆改良的，用牛乳反复抽打，竟比御膳房的奶皮子还要顺滑。墨菊花瓣焯过水后剁成细茸，混着蜂蜜调成酱，在白瓷碗底铺成层紫金色的云纹。
“格格，酥酪要过箩三遍才细滑。”刘婶递过细铜筛，见小姑娘鼻尖沾着南瓜渣，忍不住用帕子替她擦脸，“上回做椰奶冰碗用了暹罗椰浆，这回又用金陵墨菊，您这脑子怎就装得下这么多花样？”
玉蕙将筛好的南瓜奶糊倒进摆着菊花酱的碗里，奶糊遇冷渐渐凝结，表面竟浮现出若隐若现的菊花纹：“额捏说我是带着‘点心经’投胎的！对了，蒸的时候要搁温水上，像给酥酪盖条暖被似的，这样蒸出来才不会老。”
重阳节前一日，毓贵妃差人来传，说惠妃邀娘家女眷去阿哥所探望诸位小阿哥。玉蕙特意让绣娘在月白夹袄上绣了排小南瓜，袖口里缝着个暗袋，里头装着用桑皮纸包好的菊花糖——那是她用墨菊瓣加蜂蜜熬的，专门给胤禩泡茶喝。
阿哥所的书斋里飘着浓重的墨香。胤禩正伏在案上抄《礼记》，手腕上的银镯（惠妃送的满月礼）硌得宣纸起了皱。听见门响抬头，见玉蕙抱着食盒踉跄着进来，发间别着的墨菊簪子歪到一边，活像只捧着松果的小松鼠。
“哥哥快看！”她掀开食盒，六只缠枝莲纹瓷碗里盛着半凝固的酥酪，南瓜的金黄裹着菊花的墨紫，顶端还缀着片脱水的菊花瓣，“这是用金陵墨菊和金丝南瓜做的，刘婶说蒸酥酪要‘气不冲、火不燥’，我盯着灶台半个时辰呢！”
胤禩刚要伸手，忽见她指尖缠着纱布，血迹隐隐透出：“怎么弄的？”
玉蕙慌忙把手指藏到背后：“没、没事！剥南瓜时刀滑了下，刘婶给涂了金创药。”见他脸色发沉，忙不迭转移话题，“快尝尝呀！菊花酱是用蜂蜜腌了三天的，南瓜泥里加了炒香的松子碎，咬起来会‘咯吱’响呢！”
瓷勺触到酥酪表面，竟像碰着初雪般轻轻陷下去。入口时先是菊花的清雅，接着是南瓜的甜糯，末了松子的焦香在齿间炸开，最妙的是奶油的绵密裹着牛乳的回甘，仿佛把整个秋日的暖阳都蒸进了这碗里。胤禩吃得极慢，舌尖反复描摹着菊花瓣的纹路，忽然想起去年重阳，良妃托人给他带了块糙面饼，硬得磕牙，哪里比得上这入口即化的温柔。
“好吃吗？”玉蕙趴在案边，看他碗底都刮得干干净净，眼睛弯成两弯月牙，“我还给惠妃娘娘和姑姑准备了玫瑰味的，不过哥哥的是独一份的墨菊南瓜——因为哥哥像秋天呀，看着冷冷的，心里却藏着甜甜的瓤。”
胤禩忽然放下勺子，从袖袋里掏出个锦盒。打开来是串用琥珀和蜜蜡穿的手链，坠子是块雕着南瓜纹的羊脂玉：“前日见你总盯着膳房的南瓜瞧，让内务府的师傅雕了这个。琥珀是缅甸来的，蜜蜡是科尔沁的福晋送的，羊脂玉...”他耳尖发红，“是从惠妃娘娘的旧首饰里拆的。”
玉蕙惊呼着把手链套上手腕，羊脂玉坠子正好垂在她被刀切到的指尖上：“呀！南瓜吊坠会发热呢！哥哥你看，和我做的酥酪颜色一模一样！”她举起手对着阳光，琥珀珠子在腕间流转着金红的光，倒像把秋日的晚霞都串在了手腕上。
忽听得窗外传来嬉闹声，大阿哥胤禔领着几个小太监路过，手里举着新得的玛瑙扳指。看见胤禩案上的食盒，故意提高声音：“八弟好兴致，旁人都在温书，你倒躲在这里吃零嘴。”
玉蕙攥紧手链，突然想起前世看过的历史书——九子夺嫡里，大阿哥素与八阿哥不和。她眼珠一转，从食盒里取了只瓷碗，踮脚递给胤禔：“大阿哥尝尝呀！这酥酪用的是头茬墨菊，花瓣都是我亲自摘的，比御膳房的奶酪多了股子清香味呢。”
胤禔愣住。他原想找茬，却见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腕间的琥珀手链正是母妃当年赏给胤禩的料子。接过瓷碗时，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忽然想起自己生日时，母妃也是这样捧着热汤羹，坐在他床边守了整夜。
第一口下去，菊花的清苦混着南瓜的甜在舌尖化开，酥酪的细腻裹着松子的脆，竟比想象中好吃百倍。他别过脸去，耳尖发红：“勉、勉强算好吃。”却偷偷把碗底的菊花瓣都舔得干干净净。
胤禩看着玉蕙像小将军似的叉腰站在案前，裙摆上的南瓜绣纹随着动作轻轻起伏，忽然觉得她哪里是来送点心的，分明是带着满身的甜香，来替他把这冰冷的阿哥所，变成了飘着奶香的小厨房。
暮色漫进书斋时，玉蕙突然指着窗外的菊花圃惊呼：“哥哥快看！墨菊开了！”两人趴在雕花窗台上，看暮色中的墨菊在风里摇曳，花瓣上的露水沾着夕阳的光，像撒了把碎金子。
“玉蕙，”胤禩忽然轻声说，“等我长大了，带你去江南看真正的菊展。那里的菊花有碗口大，能搭成花山，还有用菊花酿的酒，比你做的菊花糖还要甜。”
小姑娘转头望着他，发现他眼里映着的不是菊花，而是自己带着笑的脸。她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童话，说每个孤独的王子身边，都会有个带着魔法点心的小仙子。此刻掌心的羊脂玉南瓜还带着胤禩的体温，案上的酥酪碗底还剩着半片菊花瓣，而窗外的墨菊正开得肆意——原来这世间最温暖的魔法，从来不是咒语或幻术，而是有人愿意用漫长的时光，把每一份心意都酿成甜丝丝的、化在舌尖的暖。
是夜，胤禩在账本里夹了片风干的菊花瓣，旁边用小楷写着：“今日玉蕙送酥酪，菊花香绕梁三日。”他摸着腕间玉蕙硬塞给他的菊花糖小包，忽然听见更夫敲过戌初的梆子，梆子声里混着远处小厨房传来的甜香——大约是毓贵妃宫里在做重阳花糕吧。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舒穆禄府的小厨房里，玉蕙正举着新得的琉璃灯，照着账本记新食谱：“菊花南瓜酥酪，需用头茬墨菊、金丝南瓜、新牛乳，蒸时加松子碎。另，阿哥所的桌子太矮，下次做点心要多带个软垫，免得哥哥弯腰伤了腰...”
月光透过窗纸，在账本上投下细碎的菊影。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散落在秋夜里的星星，正一颗一颗，慢慢照亮某个少年孤寂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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