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是这座城市的血液,也是它的脓疮。
它们永不间断地流淌在摩天楼宇的玻璃外墙上,将冰冷的金属与合金结构涂抹得光怪陆离。悬浮车引擎的轰鸣与全息广告牌的音效混合成一种永不停歇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如同这个时代集体无意识的喘息。
曙光城,一个充满希望的名字,却承载着近乎麻木的喧嚣。
在这片由声、光、电统治的街区一角,却有一小方异类。它的招牌不是全息投影,而是一块陈旧的实木匾额,上面以古朴的字体镌刻着三个字——云章阁。字体沉稳,带着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沉静气度。霓虹的光芒流泻到这块匾额上,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荡开,无法侵蚀其分毫。
阁楼内,光线昏黄柔和,与窗外的绚丽形成两个世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淡的、清冷的木香,掩盖了城市特有的、混合着尾气与臭氧的味道。
祝砚坐在一张宽大的工作台后。
他身上是一件材质普通、款式宽松的深色衣衫,与街上那些穿着紧身光感服或是炫耀着夸张义体行头的人们相比,朴素得近乎落伍。他的面容年轻,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仿佛一块被岁月细细打磨过的青石,外界的光怪陆离,都无法在他眼中激起太多涟漪。
他的指尖,正轻轻拂过工作台上的一张古琴。
琴名——栖云。
琴身线条流畅,漆色温润,在柔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像是收敛了千百年的月光。七根丝弦紧绷其上,沉默着,却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故事。
祝砚的目光没有落在琴上,而是虚望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某一点。他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方轻轻勾勒,并非弹奏,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抚慰,一种与老友默契的交流。
工作台的光屏上,正悬浮着一枚复杂的三维印章设计图,线条流转,数据变幻,那是他为某个客人定制的数据签名印。赛博时代,实体签名早已作古,但代表个人身份的唯一数据印章,却成了新的潮流。只是,很少有人像祝砚这样,依旧沿用着古老的篆刻技艺与美学,来设计这些完全虚拟的造物。
“吱呀——”
门上的一个小小铜铃响了,声音清越,瞬间划破了室内的宁静。
这不是电子感应门,而是最原始的机械结构。
进来的人,与这间屋子的氛围截然不同。他身材高大魁梧,几乎堵住了门口的光线,一条裸|露在外的金属义体手臂格外粗壮,此刻,手臂的关节处正不正常地闪烁着刺眼的电火花,发出“噼啪”的轻微爆响。男人的脸上混合着痛苦与一种濒临失控的狂躁,电子眼红光乱闪,步伐踉跄。
“老…老板!修…快给我修好它!”他的声音沙哑,夹杂着明显的电流杂音,像是发声器也受到了干扰。
祝砚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男人那条失控的义臂上,然后又移向男人狂乱的眼睛。他没有去拿工作台一旁那些精密的维修工具,甚至没有起身。
他只是将虚按在琴弦上的右手,实实在在地落下,用指腹稳稳地按在了“栖云”第七弦,也是最粗的那根弦的九徽之位上。
然后,轻轻一按,一松。
“嗡——”
一声低沉、浑厚,并不响亮,却极具穿透力的琴音,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荡开一圈无形的涟漪,以祝砚为中心,扩散开来。
音波掠过那壮汉。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他义臂上狂躁的电火花应声而灭,只剩下细微的能量流动光芒。男人眼中乱闪的红光也稳定下来,虽然痛苦依旧,但那股歇斯底里的狂乱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消退了大半。他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从暴怒转为极度的惊愕与茫然,似乎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祝砚这才收回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站起身,从旁边的材料架上取过一块看似普通的青田石料,又拿起一把钨钢刻刀。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
“不是硬件故障。”祝砚开口,声音和琴音一样,平稳而清晰,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是数据淤塞引发了神经超载。最近是否接触过未经净化的深层污染源?”
那壮汉回过神来,眼神复杂地看着祝砚,又看看自己恢复平静的义臂,瓮声回答:“…前两天,在黑市接了个数据拆卸的活儿…”
祝砚不再多问,示意他坐下。锋利的刻刀尖落在石料上,发出细微而清脆的“沙沙”声。石屑轻轻落下,他的手腕稳定得如同机械,每一刀都精准而充满自信。他并非在修复义体,而是在篆刻一枚小小的、带有安神效果的图章。这枚石章完成后,只需在义体的特定接口轻轻一“印”,其中蕴含的是由祝砚精神力引导的独特能量频率,就能疏通那些淤塞混乱的数据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他知道,在这座名为曙光的赛博都市里,很多真正的病,从来不是义体或芯片本身,而是使用它们的人那混乱、焦虑、乃至被污染的心神。科技能修复肢体,却安抚不了灵魂。而他这家不起眼的云章阁,治的就是这连顶尖科技也束手无策的“心病”。
半个小时后,壮汉千恩万谢地离开了,手臂运转如常,甚至感觉比之前更顺畅灵活。他支付的费用不是通用的信用点,而是一小盒纯度很高的能量晶石,在这条街上,这是一种更受欢迎的货币。
祝砚将晶石收好,重新坐回工作台前。室内再次恢复了宁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提醒着他身处何地。
他的目光掠过栖云,掠过桌角的石料与刻刀,最终落在墙壁上一幅小小的,用全息技术保存却故意做旧成古画效果的画像上。画像上,一对穿着简约但气质温雅的男女,正微笑着并肩而坐,男子手边是一套刻刀,女子膝上放着一张古琴,正是栖云。
父亲,母亲。
祝家,世代传承篆刻与古琴。他至今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从那个充满松烟墨与琴箫声的世界,一觉醒来便置身于这个飞车与霓虹的异度时空。机缘巧合?他并不完全相信。冥冥中,他总觉得有一种模糊的牵引。
云章阁,是他安身立命之所,也是他观察这个世界的窗口,或许,更是他寻找归途的坐标。
他轻轻拨动琴弦,一串清冷的泛音流淌而出,如同山间清泉,暂时洗去了室内的沉闷。琴音与远处悬浮车的轰鸣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异而和谐的二重奏。
就在这时,他手腕上一个看似老旧的光脑手环轻轻震动,弹出一条信息。发信人署名是艾米,一个经常给他介绍特殊客户的地下网络信息贩子。
信息很短,但内容让祝砚平静的眼中泛起一丝微澜。
“祝先生,有大鱼。寰宇科技内部流出了一批异常的旧物,据说是古母星时期的文化遗存,其中有一些残破的乐器和你感兴趣的刻石。黑市拍卖,明晚暗流酒吧。你有兴趣吗?”
寰宇科技,这座城市的巨头之一,以研发尖端义体和神经网络技术闻名。古母星的文化遗存…
祝砚的手指在“栖云”的琴弦上停下。
他想起父亲母亲曾说过的话:“砚儿,篆刻之道,在于以刀为笔,以石为纸,刻下的不是图案,是规矩,是天地间的法度。而琴道,在于调和心性,沟通天地,音由心生,亦可动乾坤。”
这个失却了“规矩”、充斥着“杂音”的世界。
或许,他来到这里,并非只是为了寻找归路。
祝砚回复了两个字,简洁有力。
“地址。”
窗外,霓虹依旧,城市的夜晚没有真正的黑暗。但在这间名为云章阁的小小店铺内,一种无形的波澜,正随着那声琴音的余韵,悄然荡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