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抬袖一挥,手下人即刻领命将季依云和太守拖了下去,饶是霁薇心下急切,想要开口阻拦,却在对上霁晖那双寒意森然的眼睛时,猝然打消念头。
直至看清这张青稚面容上的果决之态,霁薇这才恍然明白,此时此刻,在场的众人谁也不知晓她会是数年前入道修习的昭阳公主。
此刻在霁晖眼中,自己不过是相识不久的投缘之人罢了。
她刚来这个世界不久便入了仙山,心中自然对凡间的这些繁文缛节无所记挂。
而今在尊卑分明的凡尘,身为太子的他能让自己坐在身侧,允许自己随意插话,已经是最大的宽容。
现下身份不明,误打误撞与至亲之人“相识”,她当真不该再有任何冲动。
“今日烦心不已,即刻回程!”霁晖拧眉甩袖,随即大步离开了厅堂。
他经过时,众人纷纷将头贴地更紧,待到走远后,叹息声这才于堂内此起彼伏。
太子一干人等皆已离开,留在厅堂的各路官员长舒口气,也有零散几人率先站起身来,面色难堪地瞪了眼醇楼的杂役后便拂袖离去。
霁薇独自在高位之上,眸光沉静地看着醇楼众人劫后余生般面面相觑。
而跪立在众人身前的梁饮月霍然松了高举手臂的力道,满头是汗的歪坐在地上,耳畔砰砰作响的心跳声萦绕不绝,致使她仿若备受打击的模样,怔愣地盯着地面。
有人撑起酸胀的膝盖上前去扶,却被她摇首拒绝。
“梁掌柜,现下殿下仍在画舫,即便上岸后也还是要回到醇楼。殿下宽仁,饶恕了醇楼的过错,如今季姐姐已经不在了,你就是醇楼的主心骨呀,大家还都等着你支配,为醇楼在殿下面前留个最后的好印象。”
见她死寂不语,好心搀扶同僚柔声劝道。
梁饮月面沉似水,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朝身后望去。
醇楼的众位同僚满怀希冀地凝视着她,尚有许多人仍跪坐在地上,静静等待着她的下一步举动。
无数信任与依赖的目光纷至沓来地落在梁饮月的身上,但奇怪的是,这些并未让她生出任何的喜悦。
钧重的巨石依旧紧压在她的心底,令她无论如何都感受不出一丝轻快。
一向健谈的梁掌柜,竟也会有今日的郁郁寡欢,身侧好言相劝的同僚不明白,身后将她视为主心骨的同僚更不会明白。
就连梁饮月自己都隐隐觉得,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劫后余生,是不是走错了哪步?
厅堂外人迹匆匆,许多官员生怕再触到太子的霉头,纷纷躲进厢房,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霁薇看着堂内沉默的醇楼众人,心下悄然一叹,随后默默起身,准备离开厅堂。
但将要踏出房梁之际,身后的梁饮月却倏然唤住了她。
“姑、姑娘……”
霁薇转首,见她嘴唇嚅嗫,欲言又止,便也明白过来她唤住自己所为何事。
只可惜板上钉钉的事,她又如何能去改变。
故此,霁薇只能面色复杂地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
梁饮月最后还是在同僚的搀扶下挑起大梁,鼓舞众人收拾好纷乱心绪,暂且按照来时定好的计划继续实行。
今日出了这档子烦心事,太子下令即刻返程,管辖行船路线的船夫哪敢有一丝懈怠,得了梁掌柜的示意,立刻便去重新开动船只。
许是因着长湖岛古树轰然倒塌的缘故,掀起江河内一阵不小的动静,使得此刻日中午时,整条淮江河依旧雾气弥漫,叫人望不远周遭的环境。
船夫只得将行船的速度一降再降,不知不觉间,天色逐渐昏聩起来。
霁薇借着伤势未愈的缘由,躲在厢房内独自待到了天黑。
醇楼婢女送来甜软的十二色春瓯后便款款离去,霁薇一璧捏起糕点送入口中,一璧故作乏累的重重打了个哈欠,吹灭了房内的所有灯烛。
夜深人静,江河周遭漆黑一片,画舫行船的速度便只得停了下来。
舫间寂然,为了以防万一,霁薇又在房门上施加了一道重锁术法,而后便以灵符为引,悄然将身躯送往百里之外的长湖岛。
繁茂不久的岛屿经此一役,重又跌落回那往昔的萧条灰败。
直插云霄的参天巨木,如今只剩残躯横卧大地,压残了大片林木,曾经生机勃勃的绿意,霎时被无尽的荒芜取代。
日夜不息,勤恳劳作的水车,也在这场浩劫中变得七零八碎,木轮散架,残片随风而散,徒留一片狼藉。
霁薇到时,所见之处已然满目疮痍。
曾经鲜艳珍稀的果实被碾碎一地,岛上没有一处能够踏足的地方。
霁薇站在岸畔,兀然俯身,从地上拾起一颗还算完整的果子来。
荔枝娇贵,即便在她前世那个发达的地方,也难得吃上几次。往往是碍于她在场,家里分食时才会分给她一些。
那时候尚且千般小心,也只能让果实保存几天,更何况是如今脱离枝干已经整日的果子。
鲜艳红润的果皮此刻已经深暗,摔破的缝隙中隐隐传出酸意,霁薇面色不改地看了须臾,蓦然松了口气。
幸而这些只是普通的果子。
她起身燃起亮熄符,接着便毫不犹豫地往岛屿深处走去。
循着季依云遗留下来的气息,霁薇总算找到了白日里她躲藏的地方。
排排水车只剩下一星半点的残躯,她踏着满地碎片,缓步探查起此处的异样。
可令人困惑的是,若按季依云所言水质有变,而霁薇来回探查了多次,却依旧没感受到此地的水与他处有任何不同。
“奇了怪了……”霁薇不禁蹙起眉头,小声嘟囔了一句。
亮如灯烛的符纸在眼侧燃烧得正旺,霁薇紧抿下唇,目光如炬,双指霍然蓄起浅蓝灵力朝地一挥,顿时拨开层层木片,露出被遮掩住的土壤。
亮熄符方一凑近,一抹古怪的味道旋即扑面而来。
只眨眼的功夫,无字木牌的护身结界瞬时掀起,立刻将那抹异香阻绝在外。
霁薇看着眼前的那片空白,心生疑惑,遽然将指尖灵力放置唇畔,朝外轻轻一吹。
零零散散的浅蓝萤光晃悠悠地被推向前方,然而不过须臾,萤火便似由风聚起般汇到一处,悬在半空缓慢飘荡,却丝毫不散。
霁薇即刻凝神,以神识感知起结界外那丝灵力捕捉到的异样之处。
几缕迷香围绕在她的心间,比白日闻到的离枝香气还要更浓更腻。
看来,这便是荔城弥漫甜香的真正原因。
她以神识拨开层层迷香继续向前,一阵风过,霁薇忽地从中闻见一丝似有若无的腥味。
她皱起鼻子,缓缓吸了两口,待到辨识出气息后,霁薇诧异地眨了眨眼。
“这是……海水的味道?”
关于海水,在吹雪宫待过数月的霁薇再熟悉不过。
“此地四面临江,怎能引渡进海水?”
心下疑惑连连,霁薇双手不自知地扣弄指尖,兀自在原地纠结起来。
淮江河位在内陆,与海水相隔万里,只靠人力是断断做不到的。
可这浅淡的腥味确实与海水相似非常,又是如何来到此处的呢?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霁薇脑中突然闪过白日里季依云那张苍白无色的脸。
“……数月前,醇楼的伙计外出捕鱼时,无意间发现寸草不生的长湖岛有异象显出,登岛后更是见得岛上一片繁茂,那枯了数年的巨树竟能一朝复苏……”
数月前、异象显出……
便是说,此地发生的这些事……也许,是不同于凡人的修真者干的?
“若是下山历练……”思及此,霁薇重又陷入不解当中,纳闷道:“琉璃仙珠也会分配这样的任务么?”
扣弄指节的动作猛地滑手,痛得她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谁知这般细密轻微的痛楚,竟莫名令她记起胸前结痂的伤口来。
念头一闪,霁薇抬手从衣襟内取下挂在脖颈上的吊坠。
形状方正的桃木牌裂痕斑驳静静躺在她的手中,霁薇抬指摩挲,无奈一叹。
自上了岛,无字木牌便已有异样,那时随着她深入岛屿,它竟趁着自己不备,转瞬间变得滚烫无比,灼伤掉她的肌肤。
若真如她方才所想,依照木牌今日的反应,倒的确像是感知到岛上的何物了一般。
只是,对于琉璃仙珠赐下的各类历练任务,古籍上并未记载,她平日也从未听旁人说起过。
因此霁薇并不明白它出现裂痕的原因,更不明白为何会在今时今地与此岛产生共鸣。
数月前长湖岛异象突现,倘若此事真的与修真者有关,霁薇唯一能想到的解释便只有琉璃仙珠分配的任务。
是为了让那人找到本命法器。
但她始终想不通的是,即便有了仙珠指引,那人为何会选择在太子微服私访的节骨眼上行动?
莫不成这一切都是巧合,是天意如此?
“……定然,是天意指引。”
画舫雅间,霁晖的目光穿过重重雾气,直愣愣地望向窗外的朦胧月色,喃喃自语道。
房内空寂,他打发掉所有侍从,独自站在窗棂前出神。
今日所有种种,皆在他的心底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除了对隐瞒之人产生的怒气外,更多的是对于那时短暂的迷惘间所生出的牵肠挂肚之感。
北上一路集福令他得以窥梦,得以窥见一丝天机,而那棵古树也恰如其分地在自己离岛前轰然倒塌。
只以偶然作为解释,霁晖根本不会相信。
这一切的发生定然是上苍给他的指引。
楼兰数年来作恶多端,致使中原生灵涂炭,百姓居无定所。
上苍既然选择让自己看见几分未来之景,那他便绝不会将这份机缘白白浪费掉。
夜色苍茫,烛芯烧得正烈,站在窗边的霁晖手握成拳,心中顿时下定了主意。
他必然会殚精竭虑的做好储君之位,壮大显国,令其永远处于不败之地。
只要他还在这世上活着一日,便不会容许楼兰有任何踏足中原的机会,来侵害他的子民。
只要守住了疆土,守好了中原,阿姊便不会下界遭受无妄之灾,枉送了性命。
“阿姊,你因我已经遭受了一次不公,往后的余生里,我定会小心行事,不再成为你的拖累。”
窗外雾气正浓,可映入他那双明净眼眸时却无故出现了点点繁星,化作一缕清风,霎时吹散了雾气,令弯月得以在他的眼中重建光辉。
隐在雾色浓重的千里外孤岛上,一缕浅蓝萤光遽然冲破包围,如飞翎般划入天际,只在眨眼间便化为幽幽白光散落在四周江水之上,瞬间将淮江河弥漫的雾气全部驱散,寻回所有安宁。
霁薇孤身站在岛上,悄然隐去指尖灵力。
长湖岛彻底荒废,这里再也没有生长任何林木果树的能力。
如今岛屿下的多余之物虽然已经离开,但霁薇的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
碍于此刻历练加身,多有不便,她只得传信一封,提醒同在凡间探查的贺溪亭对此事多加注意。
“雾、雾散了!船可以开了!”
一缕青烟穿过窗纸落入昏暗厢房内不久,霁薇便听到门外有人轻呼道。
她顺着屋内被投射进的昏黄烛光摸索到了床脚,正欲躺下休憩一番,却不料房门处倏地传来一阵轻悄的脚步声。
来人动作小心的走到厢房门前,犹豫不决般地举手又落下。
霁薇坐在床沿,目光颇为好奇地静默观察起屋内地板上那人纠结不已的晃影。
霁晖本是大摇大摆地遣散了这里所有的侍从婢女,但当他走到黑漆漆的厢房门前,又突然被犹豫困住了身子。
高鸿受伤休息,他身旁便再也没有能够诉说心事之人。
可心事堆积无法倾吐,他自己又一个人孤零零的待在房内,着实难受,思来想去,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来到了霁薇的厢房。
他二人都不曾主动吐露身份,虽然自己今日本是想一展头角令她大吃一惊,大为震撼,但事与愿违,自己所想的计划根本没有一步得以实现。
天色昏沉,如今来到她的房间,霁晖竟莫名生出几分忐忑,不知该如何坦然的面对她。
也不知姐姐睡了没有?
若是睡了,那他就忍一个晚上的心事!
但若是没有,那他……
“吱呀。”
怎料他还未腹诽完,面前近似不过三寸的房门陡然被人拉开。
昏黄烛光顿时绕过他的身影挤进敞开缝隙的门内,隐隐约约照清厢房内清雅的陈设,以及那双近在咫尺的琥珀圆眸。
“姐、姐姐……”霁晖情不自禁地唤道。
见他如此,霁薇忽然扑哧一笑。
“你怎么来了?”
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少年青涩着脸,与白日那副不威自怒的模样全然不同,甚至轻易便能窥出几分紧张。
“我、我来……噢,就是想来问问姐姐的伤好得怎么样,顺便……”
他抿了抿唇,最终选择直言:“顺便想与姐姐说些心事。姐姐,你现下方便么?”
[亲亲]8.28-9.4本周期最后一更哟~
没存稿的我要被榨干啦>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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