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菁在跑步。
遇到烦心事,或者遇到难题一时没有思路时,她都会出去跑步。
但此时的她却似乎无法通过跑步排解心中的堵塞感。
她越跑越快,内心的情绪也愈加汹涌。
天色已暗。
她在楼宇间奔跑,头顶上极远的高空是川流不息的飞车。
空中的热闹与霓虹色彩并不能辐射到遥远的地面。
万菁在黑暗里飞奔。
思绪万千。
……
自那一颗彩色糖纸包裹的糖果被递到万菁眼前开始,万菁每个月都会收到一颗糖果。
自然是小言给的。
不过不是主动赠予的,而是万菁强制要求的。
她不经过小言的同意,就强硬要收保护费,每个月一颗糖果,她就是她护的人。
也不知道一开始小言有没有被吓到。
不过不管有没有被吓到,她都不敢说不。
于是,自那一天开始,每个月一颗糖,到上个月,整整一百八十二颗糖,一百八十二张糖纸。整整十五年。
遇到小言那年,万菁五岁,小言三岁。
小言的父母亲都很优秀,但在前往某地调研的路上出了车祸,双双亡故。三岁的她阴差阳错来到了万菁所在的福利院。
她是三岁才来到这里。万菁却是在这里长大。
她懵懂,惊慌,无措。万菁已经在摸爬滚打里学会了咬牙。
她和其他被送来的孩子一样,想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明白父母亲去了什么地方。万菁则习惯了冷眼旁观哭泣的新人。
小言刚来的时候万菁并没有注意到她。万菁从来不去关注那些哭哭啼啼的新人,当然,她也不关注那些哭哭啼啼的旧人。她谁也不关注。
这家福利院是方奶奶亲手创办的。她来自某个大城市,因为年纪老迈而膝下无子,便来到了偏远的山城,收养了一个又一个孩子,渐渐开办了“儿童之家”。她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直到她离世时,一共收养了四十八个孩子。
万菁是第四十八个孩子。
在她非常遥远的记忆里,儿童之家是一个非常温暖的地方。很多大哥哥大姐姐每天带着她疯玩,每天都要被方奶奶举着拐杖吼回屋子里去。
他们似乎曾经爬上树梢,再从树上跳到几米远的屋顶上……嗯,也真是命大。
她记得有一段时间他们曾经进行过一场名为“反摆手行动”的抗议运动。
因为经过他们的观察,发现所有的大人在走路的时候都会前后摆手,并且一定得是不同手同脚地摆手。
像机器人。
他们不喜欢,他们不想像大人一样。
于是所有人加入了这场由他们中的某人提出并发起的运动。
所有人走路的时候不再摆手,而是两手贴着两侧的裤缝或者竖直垂着。
万菁已经记不清这场运动到底开展了多久,最后结果又是如何。她只隐约记得那些少年们两手笔直地走路的情形。
有点……像丧尸。
有些中二,又有些奇葩。
……
双臂摆动的越来越快。
万菁在沿着一条斜坡向上飞奔。
脑海里闪过那场反摆手行动,忽然觉得十分可笑。
原来人真的终究会成为自己厌恶的模样。
……
但这一切并未持续太久。
万菁两三岁的时候,方奶奶去世了。
儿童之家因为已经有了些规模,就被寰宇在当地的某部门收编了,成为了“山城儿童福利院”。
更多的孩子来到了这里,房屋的规模扩大了些,也来了更多的老师。
之前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则越来越少,他们都长大了,离开了。
很快,儿童之家消失了。
万菁打不过比自己年纪大的孩子,可她又不想讨好那些所谓的头头。她厌恶“讨好”二字。
于是她学会了在鲜血里生存。寂静的夜晚,她在月光下做着俯卧撑,倒立,卷腹。
她锤炼自己的拳头。她在每一次挨揍后复盘总结,研究出了自己的一套野拳法。
渐渐的,她的恶名传开了。
所有的孩子都知道有个年纪特别小的女孩,打架不要命似的,即便是年纪最大的几个头头都有些忌惮她。
然而,好日子并未就此到来。
万菁成了混混的“代表”,自然而然成了老师们的眼中钉。他们要管理一群没有树立正确价值观的孩子,很难,他们需要方法。
严苛的方法,有效的方法。
杀鸡儆猴。
多年后,万菁偶尔看影视剧的时候还会奇怪,为什么影视里的人被扇巴掌不会吐血啊?
她隐约记得小小的自己垫脚站在水池前,哇哇吐了好久好久,好多好多,都被清澈的水流卷走。
大人说,那不是血,吐完了吗,穿上衣服,过来用盐水漱口。
管理者的做法是有效的,但只是局限于表面的有效。
表面上,孩子们变得文明多了,他们在见到老师的时候甚至会主动问好了。
老师们很欣慰,觉得这群坏孩子终于开始渐渐被感化了。
然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或许看不见的地方,暴力变本加厉地滋生。
所有人都知道了,被视作权威的老师并不是万菁的保护伞。
头头们重新找上了万菁。刺头是无论如何必须得处理的,不然管理将会很难进行。他们作为头头的地位不能被撼动。
小小的万菁过早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成见,是几乎无法撼动的大山。
自那以后,她脸上或是身上只要出现淤青淤紫,老师便觉得她又带头打架欺负其他孩子了。
那些年纪大的孩子万菁虽然打不过,却也有还手之力,但面对成年人,她就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于是一切陷入了死循环。
老师教训万菁,头头们觉得可以欺负她,来教训她。她身上有了伤,老师发现了,又教训她……
当万菁成年了再来回忆这段记忆,只觉得模糊非常,她几乎不记得任何事情。
也不是完全忘记了。更准确地说,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大脑里有理性的文字的叙述,但她不记得任何具体的场景或者画面,更不记得任何情绪。
她似乎自小就很淡漠。
所有的记忆都是灰色的,模糊的,朦胧的,直到那颗五彩的糖果被一只小手递到眼前。
她的记忆里有了色彩。
她开始有了记忆。
她记得自己开始主动找人打架,因为那人欺负了小言。
她记得小言的所有轨迹,从福利院到领养家庭,到学校,到朋友家。
她记得,无论在何处,无人再敢欺负小言。
她记得。
小言在大人们眼里是乖孩子。万菁禁止小言为她说任何好话。
小言问为什么。
她记得自己说,因为成见无法改变。小言替她说话,大人们非但不会改变对她的看法,反而会让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小言是乖孩子”的看法产生裂隙。
她全部都记得。
清晰地记得。
小言微笑着捧给她糖果,
小言背着书包蹦跳着跑来,
小言大半夜拉着她去爬山,只因为想看旭日东升,
小言絮絮叨叨,说她太不在意打扮了,节约也得有个度才是,
小言在给她亲手做的蛋糕上面插满了十八根蜡烛,密密麻麻,笑着说姐姐成年啦,
小言在无菌病房里隔着玻璃望着她,哽咽,不是为她自己,而是哭求万菁不要辍学,不要管她。她知道的,这是绝症,她本来就活不了了,不用浪费……
万菁还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当时的声音。
“我说过你可以不用交保护费了吗?你就擅自打算毁约跑路?”
她把一百四十余张糖纸装进铁盒,埋在了山城儿童福利院的后山上,可以看日出的地方。
她带着小言来到了平都。
小言住进了寰宇集团下最好的医院。
万菁开始了没日没夜的打工生涯。
她自己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的,只是心无旁念地专注于每天所要做的每一件事情。
打工,陪小言,
打工,给小言带好吃的,
打工,给小言念书听,
打工,在手术室外面等待,
打工,背着小言爬山,
打工,给小言看她今天去平大听课的证明,
打工,在去医院的地铁上抓紧时间看书,
打工,给小言做了个蛋糕,虽然烤糊了,但万菁还是固执地在上面插满了十八根蜡烛,
打工,陪小言……
几天前,她不记得到底是几天前了,最近的记忆有些模糊,她去火葬场拿回了一个巴掌大的铁皮盒子。
那天下着小雨,雨丝滴在铁皮盒子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响。
万菁捧着那小小的盒子,坐城郊地铁去了陵园。
她陪小言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把铁皮盒子交给陵园的工作人员时,她的内心没有任何感受。
她只是在这么做。
因为应该这么做,所以这么做。
只是这样而已。
她似乎一个旁观者,悬浮在旁边看着自己把那个铁盒递给工作人员。
因为旁观而冷漠。因为旁观而没有感触。因为旁观而陌生。
她买不起陵园的位置,只能将小言暂存在陵园的骨灰寄存处。
甚至买不起太长的时限,花光了自己所有的信用点才买了十年的时间。
小言交了十五年保护费,万菁却只出的起十年的费用。
后面这几天,她四处忙着办理更多的后续事宜,跑各种各样的地方,办各种各样的证明……
她没有记忆。或者说,更确切地说,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只有理性的文字叙述,而没有真正的记忆。
她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害怕自己真的忘记一切。
于是,她在记事本的角落里写下,
[十年,等我,我不会食言]
混沌或者阿尔法曾说,这份誓言是万菁活着的枷锁。
……
停下脚步,呼吸急促。
她站在霓虹广告牌林立的街道正中。霓虹灯舔舐着空气与地面,却照不亮她所立的方寸之地。
仰头,视线穿越高空的川流不息,望向那最为高耸的一栋大厦。
【寰宇集团】
四个银白色的大字写在人类之巅。
万菁笑了,
抬手擦掉流淌在脸颊上的汗珠。
如果活着是我的枷锁,
死亡就是你的归途。
寰宇集团的董事长,权力最顶尖的那个人,
戚千佑。
你不需要准备解释的说辞了。
我不会听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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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寰宇之巅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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