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外，一片不着边际的瘴气森林。
水洗般的灰绿色背景中，十二个衣着鲜亮规整的执剑小仙不紧不慢地前行，踩在落叶上发出规律的碎叶声。
为首的小仙被众人哄成了胚胎。
“临城仙是我们这一届小仙中的翘楚，资质奇佳，这次历练跟着他总没错的。”
“是啊，每次历练临城仙总能第一个完成任务，还不遗余力帮助别的小仙，如此德才兼备，将来必定能晋升上神！”
“真正的强者，就是大家心中的定海神针，你们说是不是啊？”
林中四起的咆哮声在众人的恭维附和声中消散，又在消散时触底反弹，更猛烈地袭来，似哀鸣，似怨怼，惊得众人纷纷后脊发凉。
稍稍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各小仙又开始了对临城仙新一轮的吹捧。
原因无他，不熟，没话题。
但是得聊。
瞧着天色，他们进来这里不过一个时辰，却如同几十年那般煎熬。
来源不明的咆哮声震慑着胸腔，锉磨着心智，灭而又起，让人说不出的悲怒压抑，试炼要捉的鬼却完全找不到踪迹。
若是不聊些什么，怕是收鬼之前先心智崩溃了。
有人挑起了新的话题：“奇怪，这次试炼关乎封仙，几乎所有入格的小仙都来了，怎么唯独不见那位？从前的试炼也不曾见她参加。”
人群不约而同了然“那位”是谁，静了一瞬，然后纷纷发出“啧”的声音，然后是一阵绵长的叹息。
羡慕嫉妒都在里头了。
走在最前面的翘嘴临城仙小脸忽地垮了，腮帮子咬得发青，冷笑道：“人家香尘仙子可是被凌虚上神一眼挑中，收为唯一弟子，想必根骨资质皆属上乘，将来飞升上神，怎么屑于来和你我抢那小小的仙官。”
一提起香尘，临城就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二百年前大家一同飞升成仙，恰逢唯一上神灵虚收亲传弟子，临城不敢说有十成十的把握拜师上神，那也是信心满满。
毕竟同期飞升的仙绝无出其右者。
结果灵虚上神竟然收了那个不起眼的小仙做唯一亲传弟子。
二百年前那一面，那只是普通到再不能普通的小仙，也没感觉有多出众。
可能天赋异禀。
临城握着剑的手紧了紧，该死的天赋异禀，他自小便被人称赞天赋异禀，虽说山外有山，可这山外山为什么偏偏不能是他啊。
次次试炼他都未曾落下，次次都不见那个被凌虚上神收了的小仙。
不过，不用想也知道，那位跟着上神修炼，必定是一日千里。经过二百年闭关修炼，与他们早已是云泥之别。
“啊！”
身后惊恐的呼救声将临城从愤懑中拽回来。
只见一柄带血的仙剑从高空中落下，直直插进地下。
渐远的黑雾中，依稀可见挣扎的双腿，那是方才落在队伍最后的小仙。
修炼二百年的仙族，就这么被悄无声息地拖走了？！
他们原以为这里多半是些孤魂野鬼，谁知道竟有如此实力！
众人心中警铃大作，仙剑出鞘纷纷握在手中，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异动。
临城执剑对空中大骂：“大胆恶鬼，仙都敢劫，若不快快还回来，我上报仙界荡平这里。”
林中响起丝丝缕缕的回音，却不见应答，平静得似乎什么都未曾发生，只是地上那柄带血的深深嵌入地底的剑让他们胆颤。
这些鬼不仅不怕他们，还在打他们的主意，看来，他们之于这些鬼，可不是猎人和猎物的关系，而是游上岸的待宰之鱼和刀的关系。
那个被卷走的小仙，只怕早已成为恶鬼的盘中餐了。
消散的咆哮声再一次汹涌而起，众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御敌，生怕自己也被逮了去。
熏鼻的腐尸味，夹杂着泥土的味道，香尘直犯恶心，身体被高高带起，然后重重砸下。
一切都只在瞬息，她刚才还在队伍最后艰难运转仙力对抗瘴气侵袭，现如今就被高高抛落，唯有鼻尖难闻的气味和四肢百骸穿心凿骨的痛楚告诉她这不是瘴气干扰引起的幻觉。
杂乱的白骨贯穿她的身体，将她钉在巨石上动弹不得，鲜血潺潺地顺着白骨往外喷涌，她的四肢逐渐变得麻木，意识也开始混沌。
师......师父......
香尘脑海中浮现出师父气急败坏的模样，每次试炼一身是伤地回去，师父都要罚她半月不准看书修炼......
成功掳来仙体的恶鬼神采奕奕，忙不迭分化为几股阴冷之气，从仙体伤口处侵入，准备大快朵颐地瓜分蚕食着这具鲜活的身体。
勇敢者先享受世界，勇敢鬼先享受仙体～
这仙的躯体甘甜可口，哪里是那些俗臭的凡人比得上的，舔舐上一口便是当下魂飞魄散也值了。
痛饮一口鲜血，恶鬼发出低沉满足的嗥叫。
下一瞬——
不远处震天的哀嚎忽然响起的同时，恶鬼只觉得身处火舌乱舞的无边炼狱。
方才甘甜的仙躯似一座穷凶极险的牢笼，将它困杀。
恶鬼大惊，分裂成十几股细小的阴冷之气，在这副躯体里无头苍蝇般横冲乱撞。
在它耐心耗完之前，终于找到了出逃的生路。
十几股阴冷之气满怀期冀地破茧而出，结果尽数落入另一个牢笼——纳鬼坤袋。
香尘紧紧捏着坤袋，眼看着贯穿身体的森森白骨被燃成灰烬，血窟窿不再冒血，才捏诀平息火铭诀。
若不是她及时以血为薪，以身为鼎，画地为牢，又设生门引恶鬼出来，片刻后她也是这堆乱尸的一员。
她脸伏在膝上闭目感受自己又一次鬼门关闯荡出来的生命，四分五裂揪心的疼一阵一阵涌上心头。
临城赶来时，看到的就是香尘浑身是血窟窿，衣不蔽体，抱膝团坐的模样。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阵诡异的焦香。
临城叹了一口气。
他曾怀疑过是否有魔族介入才使这个小仙如此轻易被劫，都未曾怀疑过她的仙力是否过分微薄。
但是麻烦，她似乎又解决了？
以惨重的代价。
临城瞥了一眼她身上的血窟窿，触及到白嫩的肌肤时，不自然地挪开目光。
见她不发一言，估计是吓傻了，临城用剑柄轻推了推她：“这些鬼魅也就声势大一些，实则中看不中用，喏——”
他把手中鼓鼓囊囊还有异动的坤袋举在香尘面前：“我已经抓了十二只恶鬼，他们估计也都抓了不少，这里没有危险了，我们准备出去。”
香尘点头，挺着痛意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侧慢慢走着。
临城第一次对修炼之外的事情感到好奇，低头悄悄打量这个女仙。
她白嫩的脸上沾着一大片被随意抹开的干涸血迹，浓密的睫毛被汗水浸湿成一簇一簇，脸侧晶莹的汗珠成股落下，让人心生三分怜惜，但这怜惜很快就被她眼中的淡然和坚韧逼退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神，临城仙有些尴尬，破天荒开始碎碎念，讲起他们应付众鬼的场面：“方才那些鬼听到一声嗥叫，像是吃了兴奋丸一般纷纷现身来袭，我本想着是劲敌，结果三两招便收了两只恶鬼，呵，分明都是些乌合之众，只能盘踞在此吸食人类，便以为我们仙家好欺负......”
嗥叫......
香尘垂眸，那只鬼魅兴奋地大快朵颐饮自己血时发出的嗥叫吗？
众鬼得了信号，以为这群小仙全都百无一用仙力低微，所以才敢由暗转明贸然出手。
如此说来她倒是阴差阳错成了一只诱饵。
见她不搭话，临城仙又道：“不是我说，仙友你的仙力真有些弱了，我们不是飞升成仙便万年无虞了，该修炼还是得好好修炼，不然便像今日一般，小小恶鬼都能将你伤至此，唉。”
他这话还是保留风度了，她这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剑都拿不稳，那只可能是抵御瘴气耗费了大半仙力，抵御小小瘴气都如此费力，如果仙界有废物排行榜，此人绝对榜上有名。
占着仙的身份，却吊儿郎当不好好修炼，这能行吗。
临城仙不仅语，还一味叹息。
“嗯。”香尘点头。
见这小仙似乎是被自己的一席话触动了心灵，临城仙心中的满足感骤升，有什么是比劝失足小仙成功回归正途更让人有成就感的？
“等试炼完，我将修习的一些书籍赠予你，你好好......”
察觉到坤袋中的异动，香尘警惕地盯着突然之间漫天聚拢的黑雾：“小心！”
闻言，临城仙并不害怕，眼神炯炯丝毫不显慌乱，他已与这障气森林中的鬼魅交手过了，知己知彼，没有败的道理。
正好在这小仙面前好好出出风头，他好看的唇形微微勾起：“掠影！”
仙剑应声而出，划出一道残影。
只是剑身微微动荡。
临城仙心下存疑，眉头微皱，但是仙剑既已祭出，没有贸然收回逃跑的道理。
他暗暗运转全部仙力唤出一百零一剑，朝着以他和小仙为圆心的此方天地各个方向刺出：“破！”
八方剑阵袭击，鬼族果然被逼从黑雾中现身。
与此前的恶鬼不同，这只鬼并非聚散的阴冷之气，它竟然有了人形。
临城仙这才明白仙剑为何振动，这只鬼比他们先前遇见的那些蝼蚁要厉害许多。
“噗——”一道更加强大的术力将他打了回来，临城仙伏地咳血。
失败了。
察觉到身侧人一动不动地面向他，临城仙只觉得颜面尽失，顾不上劲敌在场，抬头看过去。
香尘回神：“你的嘴挺好看的。”
临城仙：“？”
这种时候讨论这个合适吗？
无论什么时候讨论这个也不合适吧？
若真敌不过面前这个家伙，这些鬼族会痛饮他们的鲜血，嗦尽他们骨头缝里的每一粒肉屑。
在临城紧张的目光中，香尘缓缓就地盘腿坐下。
临城心凉了半截：完了她不会要投降吧。
香尘面对鬼族，垫了垫手中的坤袋：“我们若死，你也活不成。”
正准备出杀招的鬼果然有一瞬犹疑，手中凝出的如游蛇般的长鞭空了一招，收力时“啪”地反向甩在树上，将一排树拦腰切断。
“就你，也想让本大人陪葬？”鬼道。
这是什么东西，他从未见过这么强的鬼族，还有人形，还能说话……
临城打了个冷战，紧张地看向香尘。
他没招了，全村的希望都在她身上了。
香尘一手撑着脑袋，状态无比悠闲自如：“鬼族聚居，要么自相残杀，要么合力选出一个守护，没想到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竟然供养出你这么一只鬼魅。
世人都知道鬼都之外只有游魂，以为鬼魅、灵渊清高，不肯踏出鬼都，事实上这二阶虽修炼极快，却需要吸食至纯的幽冥之气。
你无法吸食人的躯体，只能靠其余鬼族供养幽冥之气，若失了这供养，便无力对抗体内无尽怨念，最终成为他们的养料反被吞噬，成为邪祟，无法修炼且六界不容。”
鬼魅？
上百游魂融合而成、功力与上仙齐平的鬼魅？
临城呆愣在原地，尘封的知识开始攻击他：鬼族分为游魂，鬼魅，灵渊三阶。
这种分法只在书上看过，因为鬼都之外均是游魂，所以连师父都不曾区分，统称其为鬼族。
没想到鬼魅、灵渊常居鬼都，其中竟然还有隐情？
“仙族向来不与旁族交恶，我们来此不是绞杀你们，而是送你们回鬼都澧城。
这有助于你修炼，何乐不为呢。”
讲了这么多话，香尘已经完全撑不住了，身上哪哪都疼，瘴气已经侵入血液，她眼皮沉重得像吊了两袋五谷杂粮，拨了拨衣服上的尘土，寻到机会准备闭眼休息一小下，不小心扫到临城的表情，被吓了一跳又精神了。
他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神情中又疑惑又恍然大悟，像个没开化的精灵。
香尘：“……”
对面的鬼魅却不信，沙哑厚重的声音划拉着空气：“就凭你？若不是你断崖般的孱弱实力给我们错觉贸然出手，我们在这瘴气中与你们仙族耗上三日，将你们耗个形神俱疲，仙力无存，我的兄弟们又何至于被捉？
再者，相当一部分鬼族都过不了彼岸河入不了鬼界，你这孱弱小仙如何过得去，狂妄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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