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不信眼见为实，没想到鬼也不信。
他还反问上了。
看来奏效。
香尘面色不改，稳稳地站起来，抬手拂了拂身后的尘土，眼神淡漠得好像透过鬼魅能看到构成他的上百尸首。
“引蛇出洞罢了，我若不以身犯险卖出破绽，你们怎会妄动。若没有我身上这些血，你如何寻得过来？”
原来是引蛇出洞吗？
临城眼睛瞪得像铜铃，频频点头。
此人果然不简单！
她挺拔的带着血窟窿的小小身姿瞬间伟岸不少。
她还自信满满渡彼岸河，想必是有相当实力的上仙，自己修炼区区二百年，方才竟敢大言不惭教育上仙好好修炼，岂不是贻笑大方？
但是仙子并未反感，如此气度，果然来路不凡。
临城的心稳稳地安进了肚子里，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可以有倚靠的人，临城仙心里暖暖的，有仙子在，此行必安妥。
“你们来得这样晚。”鬼魅默了默，散尽身后的黑雾，对香尘的信任不比临城少。
“相传三百年前，天降商岭山脉，北避风沙，带来山涧灵泉和勃勃生机。商岭国背靠山脉，吃尽了福泽。
商岭国王为感恩天赐，大兴土木，四处建造祭天台，神庙，还几乎集结全国青壮年在商岭山北修筑长城。”
鬼魅面朝某一方向，视线似乎穿过密林看到了那雄伟壮观的长城。
于他们而言，天堑一般的长城。
香尘面前已经出现了幻影，双腿发软，昏昏欲睡。
浑身疼痛都挡不住的睡意。
“贱民是死是活商岭国王毫不在意，修筑长城时因长途跋涉病发而亡的，摔死的，砸死的，饿死的，累死的不计其数。
国民尚且如此，北边的流民在国王看来更死不足惜。”
鬼魅嗤笑，发出低沉的嘶鸣，抬手将旁边直插云霄的大树连根拔起丢到一边，一片树木被拦腰截断。
“这里原本是堆积尸山的乱葬岗，近百年沧海桑田，从乱葬岗变成了瘴气森林。被丢在这里的冤魂苏醒，却被长城禁制所阻，回不了家，由此成了鬼。
成了鬼再自相残杀，弱肉强食，最终留下来的以吞噬误入林中的活人为生。
说来可笑，我也忘了，我究竟是商岭国人，还是外来流民，变成鬼之后，前尘往事已记不太清了，又不想尽数忘了，遂根据来林中送死之人三言两语，罗列出来一点点刻在石碑上，我日日观摩，这才未曾失了心智，阴差阳错修成鬼魅。”
鬼魅将所有和盘托出，只觉得周身郁结疏解，执念消散。
“听闻仙界尚天府掌管六界秩序，公正无私，你若能将此地之事上报尚天府，我自愿随你走。”
终于听他说完了，香尘猛地点头，麻木地施法撑开纳鬼坤袋：“好，时候不早了，我们早日启程。”
“还有一事。”鬼魅并不急着离开，他环顾瘴气森林，兀自往森林深处走，“跟我来。”
临城仙：“......”默默爬起来。
香尘：“......”默默合上坤袋。
鬼魅在前面轻飘飘地走，两个小仙跟在后面步履艰难。
越是往深处走，冲天的瘴气和鬼气便越发浓郁，二人不约而同地想吐。
香尘头上豆大的汗水淋漓地滚落，指尖的青色蔓延到了小臂，瘴气已经游遍她四肢百骸。
鬼魅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对身后发生的一切一概不知：“这里便是尸山，若是仙上仁慈，便将能找到的遗物送回去，也算是了了他们回家的念想。”
香尘抹掉头上的汗，示意临城施法打开坤袋：“好，我以仙格起誓，必定带回去。”
临城了然，运转仙力，打开坤袋。
环顾四周，鬼魅已数不清在这里呆了多久了，二三百年了吧，从前只觉厌恶嫌弃，如今要走了，竟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将这里每一寸土地尽收眼底，闭目向坤袋走去。
嗷呜——
这是，老九九？鬼魅步伐一顿，欣喜回头，却被身后的人狠狠踹了一脚，跌入坤袋。
嗷呜！
见自家守护被那个女仙一脚踢进袋子里消失了，黑团子发出悲鸣，横冲直撞朝女仙飞过去，大有鱼死网破的架势。
临城一眼就辨认出，这就是一只普通的鬼，以仙子的实力必定能应付的了。
他坐下来闭目调理周身仙力。
“多谢仙子，想不到你懂得这样多，方才说你实力弱实在是小仙有眼无珠，见识浅薄，希望仙子莫怪……”
“噗——”仙子摔在他脚边，呕出一大片血浸湿地上的杂草，大汗淋漓，撑着身体推了推他，“仙友别睡，还有一只。”
临城吓了一跳：果然碰见的鬼都是越来越强的，倒是自己又大意了。
他精神高度集中，施法唤出仙剑，凝聚所有残存仙力和对方决一死战。
“掠影，破！”
四十七残剑应声而出，在空中发出尖锐的爆鸣，尽数其发。
恶鬼应声倒地，奄奄一息。
紧张的临城仙：“？”
幻觉吗？对方不堪一击。
再看一眼呕血昏睡的仙子，他有点儿混乱，双目沉沉晕了过去。
半月后，幽光洞。
阴冷僵硬的床，破败狭小的山洞，洞顶幽蓝的光，怎么都不像仙界，不像师父的上清境，也不像人间。
香尘晃神，难不成她死了，成了鬼，入了鬼界？
不对啊，她高低算个仙，仙死了就死了，哪来魂魄入鬼界。
外面的叫骂声好熟悉。
“你们怎么回事，小仙的命不是命吗？试炼难道不需要用水镜实时观测吗？啊？这这这，这这这，以前试炼能腿儿着回来就罢了，那些伤我不与你们计较，这次试炼干脆昏迷整整半月未醒！”
香尘一激灵——
这是，师父！
师父来接她了！
一股暖意自心底而生，就连屁股底下寒冷刺骨的床此刻都暖洋洋的，香尘走出洞穴。
白发白须、圆圆胖胖的老仙气得一蹦三尺高，嘴里骂骂咧咧，对着一旁颜色青里透红的试炼主考官一通输出。
主考官也被这老头折腾麻了，他从未见过这么难缠的上仙：“我刚才看过了，她仙力低微，资质平庸，根骨奇差，此次试炼被重伤也是......”
老仙更气了：“也是什么，也是活该是吗？你们早干嘛去了？试炼之前不说看看试炼弟子是否仙力不够，会重伤昏迷，一股脑送出去试炼，现在重伤昏迷，你跟我说仙力低微不适合试炼？马后炮！”
主持试炼几百年，谁来不是恭恭敬敬的，主考官憋了半天才在自己儒雅的话术中找到一句反击的话：“你你你......你蛮横无理！”
“我蛮横无理？你们害我徒弟竖着出去横着回来，我不讲道理？我这个人就是太好说话......”
二人正眼红脖子粗地理论，一道白影伴随着杀猪般的哭号闪过，扑进老仙怀里。
“啊啊啊啊师父你又成这样了，对不起，我太弱了，不能给师父长脸嗷呜呜呜。”
一想到师父堂堂上神之姿、仙风道骨，为了配合自己不暴露身份，每次都用幻颜术变成这副短胖短胖的滑稽模样，香尘就又感动又好笑，最后变成嚎啕大哭。
老仙停止输出，把肩膀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掰正，动用神力将香尘的身体探查一番，确认都养好了才放心下来，顺了顺她头顶的毛。
香尘的师父正是气运之神凌虚上神，掌管灵宝和灵气，自从五百年前仙魔大战，四位上神神陨，凌虚上神就成了这世间唯一的神族。
“你呀你，不听师父的话，闲来无事弹弹琴，练练字，找别的小仙玩儿，干什么不好，非得去试炼，那是什么好事吗？”凌虚上神语重心长。
主考官脸红一阵黑一阵，怪不得这小仙徒有仙根，仙术却差得离谱，原来是上梁不正。
他的说教之魂熊熊燃烧：“仙友怎么说话呢，试炼可是封仙官的唯一途径，造福六界苍生，受人族香火供奉，那是无上的荣光，仙族人人心向往之。”
“造造造，可着一个人造。”
凌虚眼刀剜他，回头问香尘：“你想造福六界拯救苍生吗？”
香尘摇摇头：“师父我想当试炼倒数第二。”
每次都倒数第一，她太想进步了。
主考官：“......”
凌虚上神：“......”
一阵大眼瞪小眼之后，凌虚上神拎着香尘乘仙鹤走了。
潺潺山涧中，一白鹤翅羽舒展。
上神恢复原貌，仙风道骨，身姿纤长，一头花白的长发束于脑后，双目深邃，神色从容淡然。
“怎么来这里，商岭山脉？”试炼时香尘便看过这里，半月形的山脉，生机盎然，鸟兽成群，庇佑着弯月之南的国家和人民。
想起半月前对鬼魅的承诺，她盘算着明天找临城同去瘴气森林挖遗物送回商岭国。
凌虚上神伸手，手中出现一只玉盘，神力注入其中，原本洁白的玉盘上凸起纹样，竟与商岭山一模一样。
“徒儿，滴血。”
香尘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指间化为利刃，在手掌上破开一道口子，鲜血滴入玉盘，顺着商岭山脉的纹路蔓延开来，玉盘疯狂颤动，直到鲜血融入其中般消失不见。
“果然如此。”凌虚上神又惊又喜，“不枉我苦苦寻觅数年。”
“我不懂。”香尘皱眉。
“为师若是将这条山脉拔起，炼化成仙髓，徒儿的仙力可日进万里！你可愿意？”凌虚上神欣喜若狂。
拔什么？
拔山？
香尘默了默：“师父，我们难道是反派吗？
这么做的话这整个商岭国都会覆灭，你可是神，我也算小仙，我们怎可为一己私利做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会有天罚的。”
凌虚上神摇头，打量着商岭山脉的起止位置：“或许没有那么严重，毕竟三百年前没有这山，这里也有人族存在。”
师父不是开玩笑。
香尘步子一轻，险些从仙鹤身上摔下去。
难道是自己仙根太弱，对于变强的执念又过深，所以才让师父魔症至此？
“师父，我可以重修仙根，万万不可动商岭山脉，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环境，让他们安生活着吧。”
“重修？谁告诉你重修？怎么重修？”凌虚面色突然凝重。
香尘叹一口气：“玉谷业火啊，在里面修炼三百年，便可重塑仙根，师父您怎么可能不知道……”
老头猛地一个机灵：“这你怎么知道的？”
“藏书阁看到的，无意间翻到一本竹简，上面说可以。”
老头很激动：“不可，绝对不可，你仙体孱弱，若是入玉谷，连第一轮的业火都承受不住，更妄谈炼三百年，你若真想去，答应为师，三百年后再去，再修三百年。”
“好。”香尘点头，她修炼只是为了给师父长脸，不然传出去，上神的徒弟是个废物。
她不想师父颜面扫地。
“真不要这节仙髓？”凌虚不死心。
“不！要！”
不救世也就罢了，怎么还总想着灭世呢，香尘上下左右打量师父，总不会是个假的吧。
凌虚没察觉出她的异样：“你呀你，你可知玉谷修炼三百年那是什么样的苦楚吗？”
后者不为所动，他只好作罢。
顿了顿，老头又道：“师父明日要去林宁海例行检查，那里被先神设下时空结界，一日便是十年。
师父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吃饭，认真睡觉，切不可废寝忘食，要保重身体，师父已向尚天府打过招呼代为师照看你......”
“又是尚天府，师父，不去行不行啊，求你了。你每次都把我丢到尚天府，我不喜欢那里。”香尘愁眉苦脸地打滚，疯狂蠕动。
刻薄的仙还有那条叭叭叭的鱼，想起来就心烦。
“不行。必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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