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末,闷热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蒸笼。白日的灼人暑气并未随着夕阳西下而完全消散,反而沉淀下来,混合着地面蒸腾起的热浪,黏稠地包裹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到了深夜,空气依旧沉滞,只有偶尔一丝微弱得几乎感受不到的风,拂过老旧居民楼外墙茂密的爬山虎,发出窸窣的轻响,更添几分烦躁。沈砚躺在铺着凉席的小床上,浅薄的睡眠被一阵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声响打破。
那不是梦。
声音很轻,压抑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混杂在窗外渐渐沥沥、突然变大的雨声里,若有若无。若非他从小睡眠极浅,对环境变化异常敏感,几乎要被这夜雨完全掩盖过去。
他掀开薄被,赤着脚,无声地走到窗边。老旧的木质窗框发出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吱呀声。窗外,夜雨正浓,密集的雨线在昏黄路灯的光晕里织成一张朦胧的纱幕,砸在楼下水泥地上、隔壁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
声音来自隔壁的院子。
林家。那户总是异常安静的邻居。男主人似乎经常不在家,偶尔回来,也总是沉着脸,脚步很重。女主人是个看起来很温顺、甚至有些懦弱的女人,总是低着头,行色匆匆,很少与邻居交谈。他们家有个女儿,和沈砚差不多大,好像叫……林羡?沈砚只在偶尔上下学时,隔着一段距离瞥见过一两次——一个很瘦小、总是低着头、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兔子般迅速溜进家门的背影。此刻,那只“小兔子”就蜷缩在自家后院那窄窄的、几乎遮挡不住风雨的屋檐下。
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旧睡裙,裙摆湿漉漉地贴在瘦弱的小腿上。她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脸深深埋在臂弯里,只有单薄得令人心疼的肩膀,在压抑的呜咽声中,一下下地、剧烈地抽动着。雨水从低矮的屋檐成串滴落,溅起冰冷的水花,打湿了她散乱的头发、**的双脚和单薄的裙摆,让她看起来像一只被无情雨水打落巢穴、瑟瑟发抖的雏鸟。
沈砚皱了皱眉。他天性里就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相反,他性格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疏离和冷静。父母常年忙于生意,偌大的房子里通常只有他和一个沉默寡言的保姆,他早已习惯了独处,习惯了用沉默的观察和独立的思考来应对周遭的世界,像一座漂浮在海上的、自给自足的孤岛。
但此刻,那个在冰冷雨夜中,蜷缩在角落裡无助颤抖的身影,莫名地牵动了他某根沉寂的神经。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情绪,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平静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就在这时,林家屋内隐约传来一声男人粗哑的、饱含怒气的吼叫,紧接着是什么瓷器之类物品被狠狠摔碎在地上、发出的刺耳脆响,和一个女人低低的、带着恐惧与哭腔的、模糊不清的劝解声。沈砚看到,屋檐下那个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把自己抱得更紧,几乎要缩进墙壁里去。呜咽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仿佛连呼吸都屏住的恐惧。他瞬间明白了什么。那些偶尔在深夜或清晨隐约听到的、从林家方向传来的争吵声,那个女孩身上在这个季节似乎总是过于严实、不合时宜的长袖衣裤,以及她眼中那种挥之不去的、小动物般时刻保持警惕的惊惶……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搜寻,借着隔壁院子透出的、以及路灯反射的微弱光线,努力分辨着。终于,在她偶尔因寒冷或恐惧而微微挪动时,他看到她裸露在外的胳膊上,似乎有一些模糊的、深浅不一的青紫痕迹,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他心里某个地方,微微沉了一下。一种冰冷的、类似于明悟的情绪蔓延开来。他没有动。没有推开窗询问,更没有冒然走过去给予廉价的安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前,隐在窗帘的阴影里,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看了很久。直到屋内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女人压抑的啜泣隐约可闻;直到雨势渐小,从瓢泼大雨变成了绵绵细雨;直到那个屋檐下的身影似乎因为极度的寒冷、疲惫和精神的煎熬而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晕倒。
最终,他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他只是默默地记住了这个画面——闷热的夏夜,冰冷的雨水,昏黄的光晕,狭窄的屋檐,还有那个孤独无助的、名叫林羡的女孩。这个画面,像一枚生锈的钉子,带着微妙的刺痛感,楔入了了他原本平静无波的心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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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放学,暑热依旧肆虐。沈砚照例一个人走在回巷子的路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更显得他形单影只,与周围结伴而行、嬉笑打闹的同学格格不入。他习惯了这种独来独往,甚至有些享受这份不受打扰的清净。快到巷口时,他看到了走在前面的林羡。她依旧低着头,像一株缺乏阳光照耀的、蔫蔫的植物,慢吞吞地挪动着脚步,背上那个旧旧的、洗得有些发黄甚至边缘开了线的书包,显得格外沉重。尽管天气炎热,她却依旧穿着长袖的校服外套,袖口紧紧扣着,仿佛那层布料是她与外界之间唯一的安全屏障。
在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沈砚注意到她下意识地、飞快地用手拉了拉左边的袖子,试图遮住手腕处隐约露出的一小截更为明显的、带着淤青的痕迹。那个动作是如此迅疾而熟练,带着一种长期养成的、刻入骨髓的防备与羞耻。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林羡似乎感受到了他停留的目光,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猛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从他身边掠过,带起一阵微弱而慌乱的风,像一只受惊的麻雀,迅速消失在林家那扇略显斑驳的院门内。沈砚看着那扇在她身后轻轻合上的、隔绝了内外世界的院门,沉默地站在原地,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午后的阳光灼热,他却感觉心底有一小块地方,透着方才那惊鸿一瞥带来的凉意。
他伸手进书包里,摸索了一下。他书包里总会放着几颗水果硬糖,是家里保姆买的,担心他低血糖,但他并不嗜甜,常常忘记吃。糖纸是五彩斑斓的,在阳光下会反射出漂亮炫目的光泽,与他单调灰暗的内心世界仿佛两个极端。他修长的手指在几颗糖之间犹豫了一下,最终挑了一颗橙子味的,糖纸是那种最明亮、最温暖的橙色,像一小团凝固的阳光。他走到林家院门口,发现林羡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蹲在门边的墙角,假装在系其实并无异常的鞋带,眼角的余光却怯怯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惶恐,瞟向他这边。沈砚什么也没说。他甚至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是径直走过去,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将那颗带着他掌心淡淡温度的橙色糖果,飞快地、不容拒绝地塞进了她微凉、甚至有些冰凉的手心里。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然后,他像完成了一件极其寻常、微不足道的事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推开自家那扇厚重的铁门,走了进去,“咔哒”一声轻响,关上了门,也将门外那个女孩复杂的目光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凉坚硬的铁门,沈砚才几不可闻地轻轻吁了口气。微凉的触感从门板传入脊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同情?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冲动,觉得那颗彩色的、甜蜜的糖果,或许比任何苍白的言语都更适合那个看起来灰扑扑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了的女孩。
门外,林羡怔怔地摊开手心。那颗橙色的糖果,像一簇突然闯入她灰暗世界的小小火焰,烫得她指尖微微发抖,一股奇异的暖流顺着指尖迅速蔓延至全身。她从未收到过这样的“礼物”。包装纸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诱人而温暖的光泽,散发着淡淡的、甜美的香精气息,与她周遭充满恐惧与压抑的空气格格不入。
她小心翼翼地、做贼般飞快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才像守护什么绝世珍宝一样,飞快地将糖果藏进了校服口袋最深的角落里,还用手指用力按了按,确保它不会掉出来。心脏在胸腔里失了控般怦怦直跳,一种陌生的、带着微甜战栗的暖流,悄然漫过她被恐惧和阴霾占据的心田,冲开了一小片从未有过的柔软。
她抬起头,望着沈家那扇紧闭的、仿佛代表着另一个世界的院门,眼中第一次有了除恐惧和麻木之外的情绪——一丝微弱的、小心翼翼的、名为“期待”的光,像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地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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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午后,阳光如同融化的金子,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炙烤着大地,连知了的鸣叫都显得有气无力。
林家再次传来了争吵声,比雨夜那次更加清晰、更加激烈。男人粗鲁的咆哮如同夏日闷雷,女人压抑的哭泣和哀求断断续续,夹杂着什么东西被摔打、桌椅被碰撞的刺耳声响,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宁静的空气。林羡抱着膝盖,缩在后院那堵矮墙与邻居家围墙形成的、狭窄的视线死角里。这里是她的“安全区”,至少,暂时不会被屋内的风暴直接波及。她把脸深深埋在膝盖里,试图用黑暗和自身的气息隔绝那些可怕的声音,但单薄的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阳光明明慷慨地照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刺骨的、从心底里渗出来的冰凉。
突然,头顶那片灼人的光线被一道颀长的阴影遮住了一些。她受惊般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跳出喉咙。隔壁院子的围墙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是沈砚。
他穿着干净的白色短袖T恤和卡其色短裤,洗得发白的球鞋随意地悬空晃动着。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看起来很深奥的书,正垂着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专注地看着。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看起来那么干净、清爽、安宁,与这个肮脏、混乱、充满绝望气息的角落形成了无比鲜明的、近乎残酷的对比。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墙角的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阅读世界里,仿佛只是随意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看书,恰好选中了这里。林羡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直跳,生怕他发现自已这副狼狈不堪、被家庭争吵驱逐出来的样子。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连颤抖都强行抑制住了,努力将自己缩得更小,恨不得能融入身后的墙壁里。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沈砚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目光没有离开过书页,手指偶尔翻动书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甚至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在墙头上坐得更稳当些,却自始至终,没有向她投来一瞥。
屋内的争吵声,不知是因为他的存在,还是恰好告一段落,竟然真的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意味不明的响动。
林羡紧绷的神经,像被过度拉扯的皮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她忽然意识到,他或许……并不是偶然出现在那里的。
他坐在那里,本身就像一道无声的、却坚实可靠的屏障,以一种笨拙而又体贴的方式,隔开了那些令人窒息的喧嚣与恐惧,为她圈出了一小片难得的、安静的、可以暂时喘息的“领地”。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那里,存在着。
风吹过墙头茂密的常青藤,发出沙沙的、如同情人低语般的轻响。阳光透过叶隙,在他身上和她脚边投下斑驳晃动的、如同碎金般的光点。空气里弥漫着植物被阳光晒暖后散发出的青涩气息,混合着老旧墙体的泥土味。没有对话,没有眼神交流,甚至没有一个表示认识的动作。只有风吹叶响,阳光移动,和他偶尔翻动书页的、令人安心的细微声音。林羡偷偷地、大胆地、从睫毛的缝隙里看着他。看他低垂的、长长的睫毛,看他挺直如刀削的鼻梁,看他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的、线条优美的嘴唇。他真好看,好看到她贫瘠的词汇库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像童话书里走出来的、不染尘埃的小王子,干净又遥远,与她所处的这个世界截然不同。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长时间地、安全地凝视他。一种难以言喻的、久违的安心感,像初春解冻的溪水,缓缓流过她被冰冻的四肢百骸,温柔地包裹了她。她不再颤抖,只是抱着膝盖,安静地待在他投下的那片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点点他身上的宁静与力量,就能得到暂时的、虚幻的庇护。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更久,沈砚合上书,利落地从墙头跳了下去,身影消失在院墙后,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仿佛真的只是碰巧在那里看了一会儿书,对墙角那个缩成一团的女孩毫无兴趣。林羡望着空荡荡的墙头,心里也仿佛空了一块,怅然若失。但那份短暂的、被无声守护的安宁感,却像一颗生命力顽强的种子,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悄悄落进了她贫瘠而荒芜的心田,找到了一丝裂缝,艰难地扎下了微弱的根。她将脸轻轻贴在依旧残留着阳光温度的膝盖上,闭上眼,感受着阳光重新毫无遮挡地落在身上的暖意,第一次觉得,这阳光,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抗拒了。
沈砚。
她在心里,无声地、郑重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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