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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陌生之地

长途汽车像一头疲惫不堪的钢铁巨兽,在颠簸了十几个小时后,终于发出一声沉闷的喘息,停靠在了一个破旧的小县城车站。车轮碾过积水坑洼,溅起浑浊的水花,最终彻底静止,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车门“嗤”地打开,一股混杂着灰尘、劣质汽油、汗液、还有某种陌生食物酸馊气的、粘稠而浓烈的味道,如同热浪般猛地扑面而来,粗暴地灌入鼻腔,呛得林羡忍不住弓起背,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被逼了出来,肺叶火辣辣地疼。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怀里那个略显空瘪、帆布洗得发白甚至边缘有些开线的背包,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背包里装着她仅存的、最珍贵的“财产”——那本写满了从未寄出信件的淡蓝色笔记本,以及那个沈砚送她的、带着小巧黄铜锁却尚未找到勇气使用的紫檀木盒子。这两样东西,像两块冰与火交织的烙铁,紧贴着她的胸口,一边是回忆微弱的余温,一边是现实刺骨的冰冷。

林母的脸色比女儿更加苍白憔悴,如同一张被揉皱又试图抚平的纸,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狠狠揍过两拳,眼神里交织着惊魂未定的仓皇、连续奔波后的虚脱,以及一种破釜沉舟后、近乎麻木的茫然。她一手提着那个看起来更加寒酸、边角磨损严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旧行李袋,另一只手则死死地、几乎是痉挛般地攥着林羡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她苍白的皮肤里,留下深红的印痕,仿佛只要一松开,女儿就会被这片完全陌生的、充满未知与不安的土地瞬间吞噬,或者被身后那如影随形的噩梦重新拽回深渊。

“到了,就是这里。”林母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像是在粗糙的砂纸上反复摩擦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精疲力尽的颤音和一种认命般的沉重。

车站很小,简陋得近乎荒凉。水泥地面开裂出纵横交错的缝隙,像老人脸上的皱纹,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营养不良、蔫头耷脑的杂草。几辆锈迹斑斑、满是泥点的三轮摩托车和破旧不堪、车窗模糊的面包车,如同被遗弃的甲虫,零散地停在出口处。司机们穿着沾满油污的衣服,懒洋洋地靠在车身上,眯着眼睛,用带着浓重、粗粝本地口音的话语,有气无力、机械地招揽着寥寥无几、面带倦容的旅客。周围的建筑低矮陈旧,墙面斑驳脱落,大片大片地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与云城那种充斥着玻璃幕墙反射的刺目光芒、霓虹闪烁的喧嚣和汹涌人潮的繁华景象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时光遗忘,蒙着一层永远也洗不掉的、灰扑扑的尘埃,色调沉闷而压抑,让人透不过气来。

林羡被母亲几乎是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凹凸不平、积着浑浊污水的街道上。她瘦弱的身体因为长途颠簸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好奇又畏惧地、偷偷地、快速地打量着这个即将成为她“新家”的地方,心脏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沉重地、不断地向下沉坠。路边有小贩支着简陋的摊子,卖着看起来油汪汪、颜色可疑、滋滋作响的饼,成群结队的苍蝇嗡嗡地绕着飞舞,挥之不去;杂货店的门口挂着颜色俗艳、质地廉价、款式过时的衣物,在微风中无精打采地晃荡着;几个穿着拖鞋、头发乱糟糟如同鸟窝、眼神空洞麻木的男人蹲在街角,旁若无人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那无所事事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漫不经心地扫过她们这对明显是“外来者”、衣着寒酸、神情惶惑的母女,带着一种原始的、毫不掩饰的打量与审视。

她们要去投奔的是林母一个远房表姐家。据母亲在颠簸摇晃的车厢里,断断续续、声音低沉地诉说,很多年没有走动了,亲情早已被时间和距离稀释得淡薄,只在几年前通过一次简短而客套的电话。这是她们在仓皇逃离、身心俱疲、走投无路时,唯一能想到的、或许可以暂时栖身、求得一丝喘息的、渺茫而脆弱的指望。

表姨家在一个看起来比车站周围更加破旧、仿佛被现代化进程彻底抛弃的居民区里,楼道狭窄而阴暗,即使是在白天,也仿佛永远照不进一丝阳光,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令人胸口发闷的气息。墙壁上贴满了层层叠叠、花花绿绿、早已过时或卷边的各种小广告,如同丑陋的牛皮癣。空气中混合着一股潮湿的霉味、隔夜剩饭菜的馊味和劣质烟草燃烧后残留的刺鼻气味,复杂得令人作呕。

林母在通往表姨家那扇门的楼梯口停下脚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深吸了一口这浑浊的空气,似乎在给自己做最后的心理建设,积攒一点点面对未知境况和可能遭遇的冷眼的、微薄的勇气。然后,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用指关节,带着迟疑和怯懦,敲响了一扇漆皮脱落严重、露出里面暗沉木色、看起来十分沉重的绿色铁门。敲门声在寂静、压抑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突兀、响亮,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

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拖鞋趿拉地面的、拖沓而缓慢的脚步声,门被拉开一条窄窄的缝隙,仅容一只眼睛窥视。一个四十多岁、面容憔悴蜡黄、眼袋深重、围着沾着油污和食物残渣围裙的女人探出头来,脸上带着被打扰清净的、毫不掩饰的疑惑和不耐烦。

“请问找谁?”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一丝暖意。

“表姐,是我,阿英啊。”林母赶紧挤出一个极其艰难、甚至有些扭曲变形的笑容,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卑微的讨好,腰背也不自觉地微微佝偻起来。

门后的女人——表姨,愣了一下,浑浊无光的眼睛像是探照灯一样,上上下下、毫不客气地打量了她们母女好几眼,目光尤其在她们手里那寒酸得刺眼的行李袋和林羡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与当地校服颜色略有差异的旧外套上停留了片刻,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为难和一丝隐晦却清晰的嫌弃。但最终,或许是残存的一丝亲戚情分,或许是不想在家门口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她还是侧身,不太情愿地、彻底拉开了门。

“是阿英啊……快,快进来吧。”语气平淡得像一杯放凉了的白开水,谈不上任何热情,更像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程式化的客套,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

房子不大,是典型的老式两室一厅格局,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家具看起来都是用了很多年、颜色暗淡、样式过时的旧物,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无法散去的陈旧气息,像是时光在这里凝固、发霉。一个看起来和林羡差不多大、身材微胖、穿着洗得松弛的跨栏背心的男孩,正像一滩泥似的窝在颜色陈旧、失去弹性的沙发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里播放着的、声音嘈杂刺耳的动画片,看到她们进来,只是极其懒散地抬了抬眼,目光漠然得像看一件家具,随即又迅速回到了闪烁的屏幕上,仿佛她们的存在无足轻重。这是表姨的儿子,王超。表姨夫是个沉默寡言、皮肤黝黑粗糙如同树皮、手指骨节粗大变形、身上带着一股浓烈鱼腥味的男人,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低头专注地收拾着渔具,看到她们,只是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打过招呼,便又立刻低下头去,继续手里的活计,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将沉默进行到底。表姨招呼她们在看起来有些年头、表面漆皮脱落的木质沙发上坐下,沙发发出轻微的呻吟。她转身倒了兩杯白开水,放在她们面前的茶几上,水面还漂浮着几点未能滤净的、细小的茶末。气氛陷入了尴尬的、令人坐立难安的、几乎要凝固的沉默之中。

“家里……出了点事,实在……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来麻烦表姐你们一阵子……”林母双手紧张地搓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低低的,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难以启齿的窘迫、羞惭和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头颅不自觉地深深低下,仿佛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

表姨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生活重压下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无奈:“唉,都是亲戚,说这些做什么。就是家里地方小,条件你也看到了,委屈你们了。”话语里的疏离和那份显而易见的勉强,像无数根细密的小针,无声地刺穿着林羡本就敏感脆弱的神经。

最终,经过一番沉默而压抑的交流,她们被安排在了由阳台改造的、狭窄逼仄得如同鸽子笼般的杂物间里。空间小得可怜,只能勉强塞下一张窄窄的、一动就吱呀作响的单人床和一个矮小的、漆皮脱落大半的木头柜子。房间里堆放着一些积满灰尘、显然早已不用的旧物,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无法驱散的霉味,直冲鼻腔。只有一扇小小的、布满污垢和雨痕的窗户,像一只浑浊的眼睛,对着隔壁邻居家斑驳不堪、长满深绿色青苔的墙壁,光线昏暗得即使在正午时分,也需要开着那盏昏黄的白炽灯才能勉强视物,给人一种窒息般的压抑感。

林羡默默地将肩上那个沉重的背包放在冰凉的、只铺着一层薄薄褥子的床铺上,手指下意识地、反复地、眷恋般地抚摸着背包粗糙的帆布面料,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来自过去的、早已冷却消散的温暖和虚幻的勇气。她动作极其小心,近乎虔诚地,将那个淡蓝色的笔记本和沉甸甸的紫檀木盒子从背包最里层拿出来,像藏匿什么见不得光的、至关重要的秘密一样,迅速而隐蔽地塞进枕头底下最深处、最不易被察觉的角落,还用一件折叠起来的旧衣服仔细盖好,确保万无一失。这是她仅存的堡垒,她唯一的树洞,她与那个有着高大梧桐树、有秘密基地、有沈砚沉默却坚定存在的、仿佛隔了一个世纪般遥远的世界,最后的、脆弱的、也是唯一的联系。指尖拂过木盒光滑微凉的表面,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一阵尖锐的酸楚迅速蔓延开来。

转学手续办得匆忙且低调,带着一种急于抹去过去痕迹、彻底融入灰色背景的迫切和无奈。表姨托了点不算硬的关系,陪着笑脸,花了些对于她们目前处境而言绝不算小的钱,才勉强将林羡插入了县二中高二年级的一个普通班级。

县二中比林羡之前的中学小得多,也旧得多。教学楼是老旧不堪的水磨石地面,很多地方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原本的图案和颜色,露出粗糙的内里。墙壁上留着各种陈年的、用涂改液画下的乱七八糟的痕迹和模糊的脚印,如同无法洗净的污点。操场很小,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锈迹斑斑、漆皮剥落得厉害的篮球架,歪斜地立在长着杂草的土地上,像是一个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垂头丧气的士兵。

第一天去新学校,林羡穿着那身与这里校服颜色略有差异、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短了的旧校服(还是原来学校的),像一只被惊扰的小鹿,被班主任刘老师带到了高二(七)班的讲台上。底下是几十张陌生的、带着各种探究、好奇、审视、甚至漠然神情的年轻面孔,那些目光如同聚光灯般齐刷刷地打在她身上,让她无所遁形。她的手指紧紧抠着书包带子,用力到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感,才能勉强维持住站立的不倒姿势,对抗着那股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恐慌。

“大…大家好,我叫林羡……从…从云城转来的……”她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无法控制的、明显的颤抖,尾音虚弱地消散在空气里,几乎瞬间就被窗外马路上传来的嘈杂车流声和教室里不可避免的细微骚动所淹没。底下立刻响起一阵轻微的、压抑不住的骚动和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像一群被惊动的蜜蜂。

“云城来的?大城市啊!怎么跑到我们这小地方来了?”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啊……穿得比我们还旧……”

“声音好小,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看起来挺怪的,一直低着头……”

班主任刘老师是个面相看起来还算和善的中年女老师,见她紧张得几乎要缩成一团,脸色苍白,便适时地、语气温和地打断了她,试图化解这份尴尬:“好了,林羡同学刚来,可能还有点害羞,大家以后多帮助新同学。你就坐最后一排靠窗那个空位吧。”她指了指教室后方。

最后一排,靠窗。正好,林羡也迫切地需要这样一个偏僻的、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来隐藏自己,像一只受惊后急需躲进壳里的蜗牛。她低着头,避开所有探寻的视线,快步走到那个位置坐下,几乎是立刻就将书包塞进抽屉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落在她身上的、如同实质般灼人的目光。窗外,是学校老旧的后墙,墙上爬着半死不活的、稀疏零落的爬山虎,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更显景色荒凉,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课间休息铃声一响,教室里瞬间如同炸开了锅,充满了少年少女们活力过剩的喧闹声响。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打闹,分享着零食,交换着最新的流行资讯和校园八卦,笑声清脆而富有感染力。没有人过来跟她说话,甚至连目光都很少在她这边停留。她像一座突然出现的、沉默的、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孤岛,被喧嚣而陌生的海水紧密包围,却无法融入其中,也无法被理解,只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令人窒息的隔阂。她拿出下节课要用的课本,假装专注地看着,背脊挺得笔直,却僵硬无比,耳朵却不受控制地、异常敏锐地竖起来,捕捉着周围空气中飘来的每一个字、每一句关于她的议论,那些声音像无数只小锤子,持续不断地、精准地敲打在她本就脆弱的神经上。

“就是她啊,新来的转学生。”

“看起来挺闷的,一天都说不了几句话,像个哑巴。”

“听说她妈带她来的,投奔亲戚……看样子家里情况不怎么样……”

“她爸呢?怎么没一起来?是不是……”

那些窃窃私语,即使刻意压低了声音,也像细密而冰冷的针,持续不断地刺穿着她的耳膜和心脏。她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完全贴到冰凉的课本上,试图用那些密密麻麻的、毫无温度的文字构筑起一道薄弱的屏障来保护自己。在这里,她连“沈砚的邻居”这个模糊而曾经带有某种特殊庇护意味的身份都没有了,她被彻底剥离了过去,成了一个纯粹的、突兀的、不受欢迎的、需要被反复审视和定义的“外来者”。这种纯粹的、毫无缓冲的孤立,比之前那种带着复杂畏惧的疏离,更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无助。唯一一个主动跟她说话、打破这令人窒息僵局的,是坐在她前排的一个女生。那女生在一次课间,似乎是无意地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一点不算热情、但至少没有明显恶意的好奇,和一种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清晰察觉的、带着些许居高临下意味的探究。

“嗨,我叫陈璐。你从云城来的啊?”陈璐长相普通,扎着简单的、毫无特色的马尾辫,脸上散落着几颗明显的、红红的青春痘,但一双眼睛还算有神,此刻正灵活地转动着,打量着林羡。林羡像是受惊的小动物,猛地抬起头,对上一双不算明亮但带着程式化笑意的眼睛。那笑意浅浅地浮在表面,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她迅速评估着对方的意图,带着长期在不安环境中养成的、深入骨髓的本能戒备。

“……嗯。”林羡极其小声地应道,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空气里,随即又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低下头,回避了对方那过于直接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云城是不是很大很漂亮?我还没去过呢,只在电视上和杂志上看过图片。”陈璐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淡和回避,或者说是对她这种来自“大城市”的神秘背景更感兴趣,继续主动搭话,试图撬开她坚硬的外壳,“你这支笔挺好看的,能借我看看吗?”她指了指林羡桌上那支最普通不过的黑色水笔。

林羡犹豫了一下,指尖微微颤抖,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慢吞吞地、带着一丝不舍地,把手里那支笔递了过去。这是沈砚以前随口提过一句好用,她便一直默默记在心里、偷偷买来同款使用的牌子,笔杆上甚至还有她某次走神时不慎用尺子划出的一道浅浅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痕迹。

陈璐接过笔,只是随意地瞟了两眼,在指间转了一圈,便又递还给她,动作带着一种不经意的熟稔和一种并不真正在意的敷衍。“你这校服好像跟我们不太一样,不过没关系,反正也快换季了。”她自顾自地下了结论,仿佛在完成一项日常的社交任务,目光却依旧若有若无地停留在林羡身上。就这样,陈璐成了在这个完全陌生、冰冷彻骨的环境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会主动、持续跟林羡说话的人。她会偶尔回头借块橡皮,或者问一道其实并不难、她自己可能都会的数学题,然后顺势聊上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比如抱怨作业太多,或者评论一下某个老师的穿着。她会像是分享秘密一样,压低声音跟林羡透露一些班级里的“八卦”,比如谁和谁最近走得近疑似早恋,哪个老师脾气比较暴躁容易点名,语气里带着一种掌控信息的、隐隐的优越感和分享特权般的施舍感。

林羡像一只在干旱沙漠中跋涉了太久、濒临渴死边缘的旅人,终于看到了一点点海市蜃楼般的绿洲幻影。尽管内心深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她这幻影可能虚无缥缈,甚至其中暗藏着未知的危险和代价,但那一点点看似“正常”的、与他人产生交集的微弱信号,那片刻的、被当作“倾听者”而非“异类”的感觉,对她而言,有着近乎致命的吸引力。她太需要这一点点微弱的联结,来对抗那无处不在、几乎要将她彻底压垮碾碎的孤立感和日益深刻的自我怀疑。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和一丝卑微的感激,回应陈璐的搭话,尽管通常只是简单的“嗯”、“啊”或者点头。偶尔,在陈璐看似随意、实则带着某种观察意味的邀请下,她会和她一起去嘈杂的、弥漫着油烟味的食堂吃午饭。尽管大部分时候,依旧是陈璐在喋喋不休地说,她在沉默地听,像一个安静的、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影子,但这种看似“正常”的、与他人同行、坐在同一张桌子旁的行为本身,就让她产生了一种虚幻的、自己似乎也能被这个新环境勉强接纳、不再那么突兀的错觉。她贪婪地汲取着这一点点虚假的温暖,哪怕明知它可能并不纯粹。

然而,她并不知道,或者说她潜意识里不愿去深想、不敢去戳破——陈璐对她的接近,除了些许对新同学背景的好奇之外,更多是源于一种在平凡甚至平庸环境中,寻找“特别”谈资以丰富自己社交资本的心理,以及一种微妙的、想要通过掌控和窥探他人信息(尤其是关于“大城市”和“神秘转学”背后的原因)来获得在小姐妹团体中更高存在感和话语权的**。陈璐是班里那种自称“消息灵通”、热衷于编织人际关系网络、享受成为信息中转站和舆论引导者的女生。她不动声色地享受着从林羡这里获取那些零碎的、含糊的、经过她自行脑补和加工后更具“爆点”和讨论度的信息,再以一种看似无意、实则精心设计的方式,悄悄传播给其他小团体的过程。林羡的沉默和疏离,在她看来,正是填充想象空间的最佳素材。

一次在嘈杂喧闹、弥漫着食物油脂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食堂里,陈璐端着餐盘,凑近林羡,刻意压低声音,脸上摆出一种“我是为你好”、“我在帮你”的表情,说道:“哎,林羡,你别在意啊。他们有人私下说你性格孤僻,不好接近,好像看不起人似的。我都跟他们解释了,说你就是刚来,人生地不熟,比较慢热内向而已,让他们别在后面瞎议论。”她说话时,眼睛密切地观察着林羡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会引发何种反应。

林羡握着一次性木质筷子的手顿了顿,指节微微发白,心里瞬间涌起一股难言的、混合着短暂感激和更加深沉涩意的复杂情绪,像打翻了五味瓶。她低下头,长长的、缺乏打理的刘海垂落下来,几乎完全遮住了她此刻必然流露出的窘迫和受伤的眼神,她用尽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轻轻一声:“嗯。”声音微弱得立刻被食堂巨大的喧闹声所吞没。她并不知道,陈璐这种看似好心、站在她这边的“解释”和维护,在某些时候,在某些有心人听来,经过不同视角的解读,反而更像是一种变相的坐实和标签强化,甚至为她招来更多“故作清高”、“需要人帮忙说话”的非议。但她别无选择。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冰冷彻骨、举目无亲的环境里,陈璐是她浑浊水面中唯一能抓住的、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光。即使清楚地知道这光可能并不纯粹,温度虚假,甚至带着灼伤的危险和看不见的代价,她也只能像溺水者一样,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因为这是她对抗彻底沉沦、精神崩溃的、唯一一根看似可靠的浮木。她害怕再次陷入那种绝对的、被所有人无视的孤寂深渊,那比明确的恶意更让她恐惧。

放学后,拖着沉重的脚步和更加疲惫的心灵回到表姨家那个昏暗、充满霉味、永远无法称之为“家”的杂物间,林羡才会彻底卸下所有强撑的伪装,允许自己那紧绷的、脆弱的心理堤坝出现一丝裂缝。她反手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表姨一家偶尔传来的、模糊的电视声和谈话声,仿佛也隔绝了那个需要她小心翼翼应对的世界。她缓缓坐在冰冷的床沿,从枕头底下最深处,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个边缘已经有些卷角、封面颜色不再鲜亮的淡蓝色笔记本和那支黑色的水笔。笔尖在崭新的一页上悬停了良久,仿佛有千钧之重,才终于缓缓落下,带着无比的沉重,写下在这个陌生之地的第一封信。字迹因为手腕无法控制的微颤而显得有些歪斜、无力。

“2029年11月19日,阴,冷。”

“新学校。教室在二楼,最后一排靠窗。能看到一面布满污渍的旧墙,墙上只有几根快要枯死的、顽强的爬山虎。”

“同学们好像都不太喜欢我。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只有一个叫陈璐的女生会跟我说话。”写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笔尖在“陈璐”这个名字上轻轻点了一下,留下一个更深的墨点。

“表姨家很小,很旧,很冷。我住在没有阳光的杂物间,窗户对着别人家斑驳的、长满青苔的墙壁,看不到天空,也看不到梧桐树。”

“这里没有秘密基地。”

“沈砚,你……还好吗?”

笔尖在这里彻底停顿下来,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墨水在粗糙的纸张上不受控制地晕开一个小小的、湿润的、深蓝色的圆点,像一滴凝固的眼泪。后面那些汹涌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话语——关于这里无孔不入的寒冷,关于心里无法驱散的害怕和无所适从,关于对那条熟悉巷子、那棵茂盛梧桐树、那个有他沉默却坚定存在的世界的刻骨思念……千言万语,沉重地堵在喉咙里,酸涩地压在心脏上,却再也写不下去,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写下那个名字时被抽空了。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它们落下,只有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着。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原来的地方,是否……还记得那个不告而别、如同人间蒸发般彻底消失的她。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失望?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曾经寻找过,或者……想念过?

窗外,是这个陌生小县城华灯初上的景象,灯光稀疏而昏黄,有气无力地点缀在沉沉的暮色里,远不如云城的璀璨繁华、灯火如织,像零星散落在巨大黑色幕布上的、微弱而孤独的光点,无法照亮这片沉重的夜空,也无法照亮她内心无边的黑暗。一种巨大的、仿佛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弃的孤独感和漂泊无依的茫然,像冰冷刺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涌来,将她紧紧包裹,淹没头顶,攫住呼吸,几乎让她窒息。陌生之地,不仅是地理上的遥远迁移,更是心灵上无枝可依、无根可系、漫长而痛苦的放逐的开始。所有的苦难与挣扎,似乎都只是刚刚拉开沉重而黑暗的序幕。而与沈砚的那条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无形的线,在她踏上那辆决定命运的长途汽车的那一刻,仿佛就已经被骤然拉长、变得细若游丝,飘摇在呼啸而过的、冰冷的风中,不知何时,就会在某个看不见的节点,悄然崩断,再也寻不回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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