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簿铺陈,几处名姓被红墨勾出,沈怀清将字迹并于一处指尖摸过,心算片刻终于察觉异样。
“原来如此,这三位大人虽每月数额皆有变动,可彼此之间却都差不离,太巧了。”
“不仅如此,这两个月的数目更是翻了一翻,已能抵他们两年俸禄了。”
宋昭饮了口茶接着说道:
“也不只我一店有如此情况,前几日闲聊时对门的古玩铺子也道这几位老熟客这几个月像是在哪发了财,出手阔绰了不少。”
沈怀清闻言皱起眉。
“可为何要如此行事?又为何是两月前?”
若不曾有风声传出,此法或许隐蔽,可一旦封都派人来探,这账面简直称得上是漏洞百出,更何况这两月不知为何愈发胆大包天,恨不得吃足油水四个字将摆在台面上。
是当真觉得朝廷不会管,才开始肆无忌惮了么?
阮抑手指摩挲着胸前的长命锁,他正盯着勾画出的其中一道名姓出神,听见沈淮清的喃喃自语眯了眯眼睛,靠在桌案上随手拿过最早一册账簿懒散地翻,良久目光终于凝于某处。
“熟人呀,小沈大人。”
沈怀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瞧见一个极为熟悉的姓名。
钱进。
沈淮清豁然起身,手指捏皱了账册封皮急急开口。
“宋郎君,你对此人可有印象?”
向来温吞的宋御史难得有这般恍急的时候,连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拔高些许,宋昭微微皱眉伸手将桌上的茶盏推至对方身前。
“沈郎君,先喝口茶。”
沈怀清回过神来,握着杯沿勉强抿了一口,目光灼灼地盯着宋昭。
“这位钱郎君倒是与我相熟,”宋昭拿过账簿仔细瞧了瞧,“来此地买画之人大多只是附庸风雅,真正懂行的委实不多,他便是其中之一。”
“我倒是觉得你们不必疑他,先不说钱兄与这三位大人毫无干系,他仕途不顺,手头也紧,每回来也只是在店里瞧上半个时辰,这位大人瞧见的这笔账还是他头一回买。”
沈怀清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阮抑将他的神色收入眼中,饶有兴致地笑起来。
“宋郎君慎言,你口中的君子已经死在封都了。”
宋昭拧了眉心有些不快,张口正欲反驳,便见阮抑站直身体侧头看向沈怀清。
“既漏了破绽,便从此处查起。劳烦宋郎君将四人宅邸方位告知我们了。”
宋昭忍了忍,终是沉默地取出纸笔画出一副简陋的舆图。
“其余三人常令伙计送画,前几日才来过一趟,倒是有迹可循,至于钱大人,在下便无能为力了。”
“多谢宋郎君。”
沈淮清草草将舆图收起,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还不等阮抑开口,便先出了门。
宋昭望着他的背影隐隐有些担忧之色,待他收回视线却猛然往后退了一步,一只手下意识背在身后握紧。
阮抑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近前,抹了红妆的一双眼睛微微勾起,弯起的眼尾不似女儿娇媚,反像是能夺人性命的艳鬼。
他若有似无地扫过宋昭藏在身后的手。
“宋郎君,转运司早已收到风声,此番见面后郎君若想活命还是趁早打算为好。”
宋昭抿起唇角,直至店前的马车驶远,才合上木门快步走进屋内。
桌上笔墨尚未干透,他提笔写下一行小字将纸条卷起,起身走入一道暗门。
马车内。
阮抑甫一掀帘便有道目光直直望来,他笑吟吟地回望,得来的便有一颗毛茸茸的发顶。
脾气倒是一如既往的大。
他收回目光坐于马车上,伸手敲了敲桌面。
“小沈大人,回神。姚娘与你是什么关系?”
沈怀清终于从魂不守舍地状态抽离,对着阮抑那双凉凉眼眸便什么纷乱念头都生不起来,垂下眼睛摸了摸鼻尖。
“她是我姑姑,长我五岁,早年与家中有些龃龉后自立家门才改了姓。我从小受她照顾颇多,宋大哥也是她的心腹,常年替她打理北地买卖,只是鲜少有人知晓两人的关系。阮大人,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
阮抑心里冷笑一声。
上一世没有账本做引,此事直至半年后转运司内乱才终于东窗事发,奈何北狄借机趁虚而入,大半定州被劫掠一空,北地就此成了个要命的火坑。
朝廷那些个老不死的一边与蛮族和谈,一边还要把沈怀清当个弃子推出去查这笔糊涂账,最后在蛮夷暴动里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定州。
那时可不见这位名声远扬的姑姑出手相帮。
沈怀清瞧阮抑仍是面色不虞,叹了口气。
“若他们当真心怀不轨,我们怕是连封都城门都出不了,更不必说要如何查北部转运司……方才的试探若是冒犯,我替他给阮大人说个不是。”
话语越说越轻,也不知这年轻御史又想到了什么,阮抑不耐烦地抬手欲打断对方的话,身旁少年蓦地开口接话。
“转运司掌管一方财政,在此地算得上手眼通天,我们一行人本就是暗访,这些官差使点手段就能叫我们尸骨无存,为了几个小官得罪转运司,你姑姑是不想在北地做买卖了么?”
可算有句顺心的话了。
未出口的话语被少年一一道出,阮抑扫过阿浊紧抿的唇角,面上躁郁竟是一瞬便消失殆尽,他指尖摩挲着手腕上结痂的牙印,连眉尾都愉悦地挑起,恰到好处地附和。
“那便要问小沈大人了,这般了解姚娘,你觉得她会舍下哪个?”
少年原本波澜不惊的问话被青年说出了十分的阴阳怪气,阿浊终于偏头看一眼身侧之人皱了皱眉。
沈怀清哑口无言地盯着面前一大一小两双连形状都相似的狐眼,良久才有些不甘心地絮叨。
“我倒成了恶人了……阮大人本就对此事不情不愿,许是为了不趟浑水才以此为借口不去细查也说不准。”
他瞥了眼与阮抑像了七分的少年,越说越觉得在理。
否则又怎会让年纪尚轻的弟弟闯这鬼门关,分明只是为了捞个功名明哲保身罢了。
少年那日在庙里还恨得要命,不过烧了两日醒来便这般与阮抑同仇敌忾,原是做戏给旁人看。
这些日子倒当真被他糊弄过去了。
他心中不快,瞧阮抑也越发觉得面目可憎,他伸手一扬便要叫马车停下,话未出口手臂便被阮抑轻飘飘地按住。
“小沈大人——”
青年拖长了音,语调却淬冰,一双眼睛褪去半阴不阳的笑意,连若隐若现的日光都照不透其中阴郁之色,似蛇般钉住沈怀清。
“未知全貌前,最好还是收起你方才那些可笑的念头。”
马车内骤然静下,阿浊坐在一旁冷眼瞧着僵持不下的两人。
他觉察出阮抑神色里的讽意,才借用他们话语里平凑出的真相,刻意说出了那番近乎无礼的反问,便是要他们分崩离析针锋相对。
总要让眼前人也不太好过,才能平一平他心中怨气。
可当他当真见到阮抑骤变的脸色,却半分快意都生不出。
许是因为那一点微薄的血脉,又许是那张太过相像的脸,阿浊只是瞧一眼便能读懂阮抑此刻的所有情绪。
除却愤怒外,还有连阮抑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怨恨,连袖袍之下的手指都在几不可查地发颤。
阿浊扯了扯嘴角。
他在怨什么?沈怀清说得又有何错?
纵使在伯府之中如履薄冰又如何,他本就与他母亲别无二致,只会用他人的命来保全自己,又怎会以身涉险?
可他太过熟悉这张脸,那蹙起的眉目找不出一点恼羞成怒的情绪。
他无端想起高热之中那些零碎的记忆。
他数次自鲜血淋漓的乱梦里惊厥,闻到的皆是阮抑身上的苦香。
夜色如墨,连守夜的侍卫都昏昏欲睡,唯有一身病骨的御史仍醒着,腿上搁着一张转运司名目,不时低声咳嗽。
他瞧着瞧着便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分明那么不愿见到对方,可那些噩梦却再不曾侵袭。
阿浊伸手去按棉布之下尚未愈合的伤口,钻心疼痛顺着脊背窜上来,他疼得牙关咬紧,却愈发难以否认心底涌起的念头。
阮抑竟当真是来查案的。
分明是他挑起的争端,可最后却也是他狼狈地先移开视线。
不该是这样,也不能是这样。
他怎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利用完自己,却又告诉他这是在为国为民,而非一己私利?
阮抑就该是自私自利的恶人。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阮抑垂下眼眸先一步走下马车,沈怀清如梦初醒,才觉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撩开车帘,日头西斜,半轮红日被眼前青瓦宅邸遮挡,矗立在一片昏暗中。
正是那名册中一人的府邸。
沈怀清愣了愣。
他不曾料到阮抑竟当真查都不查便直奔此处。
不像是惜命,倒像是发了癔症。
沈怀清与驾车的侍卫对视一眼,对方会意步履匆匆地离去,这才把视线转向阮抑。
他心里怒气未消,此刻又对阮抑此举一头雾水,几经挣扎下才生硬地开口。
“阮大人如此莽撞闯入,打草惊蛇不说,怕是要有去无回。”
阮抑冷冷笑起来。
“好啊,等你再查上两天,只等行踪败露,我们三个一道上路。”
他阴沉沉的眼珠一转又落到阿浊身上,面上连阴阳怪气的笑都懒得再挂。
“戏看够了就滚下来。”
阮抑不愿再看眼前神色各异的两人,青色裙摆一晃脚尖踢了踢木门。
邪恶猫猫:挠门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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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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