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静姝走得很快，从食堂回住处不过几百米的距离，绕过一个操场，一栋楼就是了。秦素娟抱着饭盒在后头追，才走到操场上就被人拦住了。
“别追了，你营长在气头上呢看不出来啊？”
秦素娟头发剪的和隔壁营的男兵没什么区别，稍稍长一些，发质偏硬，乌黑油量的，风吹过时瞧着一浪一浪的感觉。
她偏头从男人肩膀旁看出去，皱了皱眉头，挑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小声道：“严营还没吃饭呢。”
“我家盛总不也没吃？等了一下午，什么都没干成。”
秦素娟紧紧抱住饭盒护在怀里，一脸听不懂的样子，“那周助理你忙着，我去检查一下车子，晚上还要开，我看看油够不够了。”
她说着掉头就跑，周助理抬手去抓她，没抓住，气得直跺脚。“跑什么呀？我一后备箱的东西你不搬谁搬？”
驾驶员放水回来了，瞅着周助理脸色难看，打开后备箱笑道：“小秦再怎么说也是个小姑娘，我来搬吧。”
周助理拉着脸抱臂傲慢地斜睨他，“怎么说的跟我欺负小丫头一样？哪次不是她卸？严营啥时候敢对咱们指手画脚的？”
驾驶员轻叹口气，“那是夫人人好。”
周助理不屑地嗤了一声，“人好管屁用？不被偏爱的都小心翼翼。”
严静姝早够资格分单间宿舍了，之前拖着没申请，因为想着盛世来的话，独门独院自在些。但最近她把重心转移在继续教育上便极少回严司令那边住。
她刚走到楼下就看到被围在中间掩唇咳嗽不止的盛世，金丝边眼睛折射出夕阳最后一抹橘光，他忽地抬起眉眼看过来。
“盛总，咱新来的这批枪是不是你那儿造的啊？”
盛世收回视线，唇边是非常浅淡又疏离的笑意，“是的，用着怎么样？用户的真实使用情况反馈很重要，有利于设计师发现缺陷。”
大家亢奋极了，七嘴八舌地开始说着训练时遇到的问题。有人真心提意见，自然就有人心思不纯。
严静姝垂下眼眸，总是严肃的面孔被突然亮起的路灯照出一抹厉色。
这时，有人发现了她的存在，“严营？我们就是一时激动，毕竟平时可不容易看到盛总。”
“对对对，请教一下怎么用枪而已。你不会生气吧？”
盛世的金丝边眼睛发射着寒光，看不清镜片下的眼神。但是无妨，严静姝足够了解他，他是这么冷清又傲慢的鹅州府男人，既要面子又要里子，再不喜也不会表现出来。
就如甫一见面的那一眼，就是一种提示提示她严静姝还不快来解围？要不是为了她，他何必忍受这种聒噪？
所以哪怕严静姝并不在意自己的丈夫被围着讨论新批次的枪-支，或是道听途说的新技术，也要义不容辞地拉着脸，仗势欺人般将人群驱散，落得一个善妒的名声。
她也知道，盛世本连应付都不必的，要不是来看他，他根本不可能接触这些大头兵，别管男兵还是女兵，都一样的迷彩服大檐帽，千篇一律的刻板面孔。
但这次，严静姝觉得很累，从坚定离婚念头的那刻起，她就这种虚伪的光鲜生活，子虚乌有的恩爱婚姻像个非常烂的笑话。
于是她笑了笑，轻声道：“怎么会生气呢？你们喜欢就多聊一会儿，我去洗个澡，晚上还有会要开。”
严静姝说着穿过在鸦雀无声的一堆人上了二楼，门扇一开一合，接着亮起一盏昏黄的灯。
“严营这次是真生气了，快走吧。”
“啊，咱们就是请教盛总些学问而已，严营怎么这么小气啊？”
“呜呜呜，盛总一会儿还要哄她，要是被打了怎么办？严营能一拳打死一头牛呢。”
“咱们不是故意的，要不然，咱们上去给严营道歉吧。”
站在外围的圆脸女孩一脸嫌弃，奋力挤到前面对着穿一件碎花上衣的女孩子吼道：“你是谁呀？这么会说话，狗掀门帘子全靠一张嘴啊你。严营都不在这，你要干啥？道啥歉？你是嘴臭，但臭到我们了你不道歉，你要给回家的人道歉？”
“怎么？是看不起葡萄发霉了你一肚子坏水？”
“我，我又不认识你，哪儿得罪你了，嘤嘤嘤，你怎么骂人？”
“你是谁家的家属？”小姑娘懒得和她废话，更懒得看她那矫揉造作的样子，掐腰大声喊道：“谁家癞蛤蟆不圈好放出来膈应人啊？”
大家哄堂大笑，严静姝的口碑一直不错，人群很快就散了。盛世走到树下抽烟，一根抽完后抬眸看了眼二楼的窗户，他不知为何，心口有一些滞闷感，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都被这春风莫名吹散了些。
严静姝有些不一样了。
不是外在，也不是气质，他说不出来，但却又实实在在感觉得到不同。
很微妙。
但就是这么一丝丝的不同叫他格外不舒服，他不喜欢被打破平稳。意外和未知都是危险的来源，现在国内局势不容乐观，YZ的雁群效应正在急剧暴露出头雁的资本泡沫，对金融资本的冲击一浪一浪，不知何时就会将雁阵拍翻。
他现在需要的是稳定，是支持和理解。
第二支烟抽到一半时严静姝锁上门走下来，两人隔着石头做的圆桌对视。一盏昏黄的路灯两边都照不到，独独是一团暧昧的黄光打在不知所谓的冰冷石桌上，浪费了那团温柔的暖意。
盛世笑了笑，夜色微凉，他踩灭了烟头轻声道：“要出去吗？”
“嗯。”严静姝很少看到他抽烟的样子，敛去儒雅温柔，只剩忧郁悠长。“晚上师部有会议。”
盛世微微颔首，两人都站着没动，严静姝也没有像从前那般急切地告诉他自己很快回来，问他要不要去招待所休息或是处理公务，等自己开完会了去找他。
严静姝抬手看表，抿唇道：“我得走了。”
“哦，好。”盛世自树下走出来在圆桌前站定，严静姝却绕过圆桌与他拉开距离走向小道。
盛世微微眯起桃花眼，推了下眼镜，偏过头去看那抹军绿色纤细的背影。地上的投影被拉得很长，缓慢地自水泥地面爬上自己的脚背，又滑下去离开。
他的脸色便冷了下去。
快要走到小路尽头时，严静姝忽然又折返回来，她小跑着带起一阵风刮来，却没有停在他面前。
“盛世。”
“嗯？”盛世抬眼，眼眸深沉专注，清亮亮的倒影出女子清丽温淡的面容。
“我搬来这边住了，你，你是要回招待所还是……”
“当然住在你这里。”盛世冲她伸出手，“你还没给我钥匙。”
严静姝陡然红了脸，吞吞吐吐道：“我赶时间去开会，房间很乱，没来得及收拾……”
盛世主动走过去，严静姝下意识往后退，盛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略低着头认真地看着她浅褐色的眸子，嗓音被烟熏得有些哑，“躲什么？”
他说着话，另一只手忽然自她额头擦了一把，嘴角牵起一个宠溺的笑容，“怎么还跟孩子样的，香膏都没擦匀。”
严静姝心里知道没有所谓的香膏，她只来得及拿会议记录本，换了双鞋，连澡都来不及洗，怎么会有时间擦香膏？若真的额头上有什么，只怕也是下午翻越障碍物时留下的灰痕。
她窘迫极了，挣开盛世的手又退开两步，“还是以前的招待所对吧？我认识，如果来得及……”
“静姝，别和我闹。”盛世轻叹口气，为她的反常的行为找合理的理由。“这阵子很忙，但我想着好久没见你，就立刻放下工作过来了。过段时间大姑父会接手我的部分工作，我就有时间多陪陪你了。”
严静姝垂着眼没说话，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原来这句多陪陪你的话一点也不难说出口，可他却自结婚至今绝口不提。
可就是这让自己内耗这么久的一句话，若是再早些对她说，她能开心好几天，失眠好几个晚上。
盛世对橙色区的风沙没有抵抗力，总是咳嗽，他侧身掩住口鼻直咳得直不起腰来。严静姝见状忙扶着他走进单元间，避开这股裹挟着细微颗粒物的夜风。
楼梯间的灯泡坏了好几天，后勤的人总是忙着别的事，有人自己换一个，结果灯泡买小了，拧上去就一星点的橘光，有种鸠占鹊巢的可笑。
盛世止住咳，忽地掀起眼皮子看向严静姝。两人距离非常近，这是盛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着自己的妻子，发现原来她的睫毛很长，只是不卷翘，直愣愣地遮住眼，叫内双漂亮的一双眼变得不那么大，也不那么好看了。
还有她的双唇，不是病态的粉色，是气血充沛的朱色，艳丽浓烈，衬得露出一点点的贝齿雪白。
他摘下眼镜弯了弯嘴角，再次冲她伸出手，哑声道：“静姝，晚上我等你回来。”
严静姝还想后退，却被盛世展臂扣住腰身，“为什么躲我？”
“我训练了一整天，没来得及洗澡，身上有味道。”
盛世松开手，眼眸深沉地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唇瓣，笑了笑柔声道：“没有味道，你想多了。”
他拿过钥匙，“快去吧，别迟到。”
严静姝嗯了一声扭头跑走了。
盛世再度咳起来，低着头上台阶，脸上的笑意褪去，只剩一片惨白的疲惫。
他进得屋内，的确，屋里有些凌乱，到处是生活的气息。随意放在餐桌上的饭盒，搭在衣架上的衬衫，墙角堆着很多报纸，墙壁上挂着一副□□的油画，下面写着红色标语——怎么选不重要，拥有选择的权利很重要。
房间没有男士拖鞋，但盛世依旧脱掉了鞋子。
单间一眼看到头，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装扮，就像这房间的主人，严肃自律，古板平和。
他走到书桌前落座，桌上的书还摊开着，旁边一只黑色的笔，上面写写画画的小字俱是横平竖直周整干净。
她在学习？
盛世揉了揉眉心，发现这是一本经济方面的书，他略略惊讶，但转念一想又懂了。自己年纪在这里，是时候生个孩子了，到时候你严静姝转业回去总要工作的，去当个会计，或是去市CZ局工作都很不错。
她一向严谨，考虑也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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