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静姝在崔天宝的病房里又坐了很久,拿起床头的苹果削起来。“转业回去想干点什么?”
崔天宝想了想,“喂猪。”
“你呢?”
严静姝按着手背上的棉球蹙眉,“喂猪挺好的,我准备离婚,猪应该不会嘲笑我这个离异妇女吧。”
崔天宝和她共事许久,多少知道些她的婚姻有问题。听后长叹口气,“非离不可吗?以前总是听说他是那种贵公子,看不起咱们当兵的粗人,但因为婚事是家里安排的所以才那么对你……”
崔天宝说顺嘴了,猛地噎了下,忙给自己找补道:“但这次,我倒觉得盛总是个男人,脑子也好用,那种情况都能想出办法来,那成语叫啥?临危不怕对吧?就是多危险都不带杵的,冒着自己被炸死的风险救人,这都不叫感情吗?”
来自直男崔天宝质朴的认知,命都给你了还不叫喜欢啊?
人性复杂,他体悟不深,阅历简单,只是看到严静姝微微泛红的眼眶子乱了手脚,忙岔开话题道:“啊,难道说是盛总在外面有人了?”
严静姝摇头,“你就当是我作吧,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没苦硬吃。”
“那,严司令那边怎么说?”
严静姝笑了笑,“如果我死在狼嘴里,盛世作为我的丈夫能决定我的身后事,他要是想,甚至能把我骨灰扬了,老严除了无能狂怒还能干啥?”
崔天宝被她的话逗笑了,一想到堂堂司令员又哭又蹦的样子就绷不住笑,笑着笑着,又感到悲哀。
“严营,你必须转业吗?你和我情况还不一样,你转文职呢?”
“这个口子不能开,老严干一辈子工作了,不能临了犯错误。”严静姝低垂眼帘,轻抚身上军绿色的长裤。她的一切计划都被打乱了,也不必再挑灯夜读,为了一个进修的名额备战笔试,面试,复试。
压力陡然没了,倒叫人生空虚来。
护士在外头喊她,她的药水没吊完,还得回去继续挂。她起身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忽然回头道:“喂猪不适合你,猪食盆子你少只手端不动。你只管服从转业工作分配,放心,国家不会亏待你的。”
“老严……”崔天宝急得坐起来,严静姝却冲他摆摆手径自离开了。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为义军砺刃者,不可使其挣扎于群氓;老严手里的权利的确不能乱用,但若英雄生活潦倒,尊严尽失,那要这权利又有何用?
她帮不了所有人,她只能尽自己的微薄之力。
橙色区的防风固沙一直是个民生难题,当地财政拿钱铺路造厂尚且不够用,又哪有余力治沙?是以一到春季到处都是漫漫黄色扬尘,不仅眯眼还呛人,极容易诱发呼吸道方面的疾病。
譬如盛世,就咳得直不起腰,还因为身体颤动不断牵动后背烧伤的肌肉,疼得直冒汗,汗液里的盐分复又感染伤口,简直恶性循环。
半夜拔针时周助理又可怜巴巴地过来找她,“盛总情况不太好,发烧了,但他不肯回鹅州府治疗。夫人,你去劝劝他吧。”
严静姝按着棉球起身,“几点的车?”
“原本是下午四点半,但这个点已经没车了,医生说发烧了情况就很不乐观,上了抗生素也没控制住,一定要抓紧转院了。”
“通过特殊渠道要车了吗?”
“要了,但盛总不肯走。”
严静姝叹了口气,盛世何时这样执拗不可理喻过?她推开病房门,盛世抱臂站在窗前,身披皎洁月光,才这么七八个小时而已,人竟更显孱弱,扭头静静看过来时一肩的破碎感。
“你战友怎么样?”
严静姝神色一黯,带着悲痛低声开口,“右小臂截肢。”
“那种情况下能保住命,已是万幸。我们也算一同战斗过,有革命情谊,他有什么需要,你直接让周助理去办。钱,工作,都可以,不必和我商量,你做主就是。”
严静姝被这种信任压得心头喘不过气,好像她真的是他心甘情愿哄着,可以仗着他的宠爱为所欲为的妻子似的。
她有时候恨自己的清醒,因为她知道这是假象。“谢谢,但国家会安置好他。”
盛世认真地看着他,似是确认了什么,笑意有了些许真心。“好,你拿主意。”
“怎么不回鹅州府?”
“等你和我一起走,你的手臂也需要更好的医疗。”
严静姝摇头,更好的医疗不意味着可以起死回生,神经断了,伤了,什么医生都治不好。她只是不解,“我们要离婚的,就没有必要再生出这些纠葛。”
盛世闻言垂下鸦睫,眉心拢着一团哀愁。“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严静姝不开口。
好一会儿后盛世再次咳起来,随着他肩胛的抖动后背的血迹浸透过白衬衫现出一团团晕染的刺眼血迹。
严静姝上前拖住他的手臂,只能徒劳地看着他咳得一双桃花眼沁满潋滟的薄光。到底是真心爱过这么多年的男人,严静姝的心口密密麻麻如虫啃噬般痛着,再开口语气中便带着几许软意。
“先回鹅州府养病,你为了救我们才受伤,要是拖出事来,叫我怎么办?”
“那会儿,我只是想救你。”
严静姝招架不住他看狗都深情的眼神,错开视线,“我想为自己活一次,盛家掌门人妻子的责任太重了,我担不起。”
“是担不起,还是不想再担?”
严静姝再次缄默。
盛世抽回手臂,轻笑了声,再次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顶,“静姝,婚姻不是儿戏。这样,等我处理好伤势就去拜会岳父母,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处理这件事如何?”
严静姝猛地抬眼看向他,盛世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倒映着她惊讶的样子,“就这样说定了,你等我。”
周助理站在门外,手里提着行李箱,盛世无法穿外套便搭在手臂上,严静姝要送他却被婉拒,“你既然不愿意和我回鹅州府看病,那就多休息,不要让我牵肠挂肚。”
严静姝闻言瞥了眼周助理,脸色通红,“你,你快走,一路顺风。”
盛世抬手擦过她的左颊,然后转身离开。
直走到楼后的停车场他才缓慢地挑起眼皮子看向灯火通明的住院部大楼,眼底是一抹跳动的冷焰,沉沉的,带着浓郁的阴翳戾色。
“周俊你留下,正好上一批武器交付满三个月了,你就留在部队里,多走访看看,静姝最近和谁……刻意疏远。”
“好的盛总。”周助理应下,目送车子平稳地驶进夜色中。
盛世前脚走,后脚就有一辆车停下住院部楼下。
驾驶员恭敬拉开后座的车门,一双棕色女士皮鞋踩在地上。下来的人年纪大约四十五六岁的年纪,法令纹深刻,眉毛描得很细,烫着齐耳的大波浪,面容姣好,与盛世有六分相似。
拿着一只巴掌大的格纹棕色手袋,始终拧着眉,好似对一切都非常不满。
她的助理段胜坤在前面引路,直奔着严静姝的病房而去。
“姑姑?”
盛卓芯抬着下巴,对严静姝倒的水看都不看一眼,也不落座,抱臂冷睨她。“伤得怎么样?”
“不算太严重……”
“跟我回鹅州府吧。”
严静姝的鼻尖渗出一丝水意,她对盛世的这个姑姑始终发怵。她深吸口气,问道:“姑姑来这公务吗?”
“为你来的。”她说着扣开手袋,拿出一根细细长长的女士香烟点上,姿态倨傲从容,“最近盛世屁股底下的座椅不太稳,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跟我回去生孩子,另一个是离了。”
“盛世知道你来找我吗?”
看着眼前挺拔坚毅的姑娘,盛卓芯勾起半边唇角,不太懂她这样性子沉稳冷毅的姑娘,为什么会喜欢自己那个披着斯文皮却骨子里凉薄自私的大侄子。“重要吗?”
这三个字像利箭穿心,疼得她两眼一花,好半晌才稳住心神。
“这次是盛家不地道,我也不瞒你。盛家已经在接触一些女孩子了,尤其鹅州府本地的,在经济领域和改制中有话语权的一些家族。”
“GY**改革浪头很大,盛家这艘大船经不起一点颠簸,必须平稳着陆。”
严静姝了然,“所以不是孩子的问题,你们压根没想过给两个选择。”
盛卓芯一瞬间眸色复杂,却仍没有太大波动,家族利益面前,个人得失如蜉蝣不值一提。
“如果你现在怀孕了,盛家再不是东西,也不好叫你把孩子打了。那盛家就考虑其他男丁来联姻,只是盛世的椅子坐得没那么稳固了而已。”
一直没有吭声的小赵忽地插嘴,“嗤,装什么大尾巴狼,我姐可是现役军人,军婚是你想离就能离的?”
盛卓芯夹着烟冷冷看过去,小赵接不住她严厉的眼神,心头一慌气势便矮了下去。
段胜坤武术世家出身,年轻的时候和别人比武,下手不知轻重,争勇斗狠失手把人打死了,他师傅求到盛家门口,被盛卓芯遇到救了下来。
他就这么跟在盛卓芯身边做保镖,一晃竟二十五六年的光阴过去了。
段胜坤正欲往小赵那里走,却被盛卓芯一个眼神止住。
她似笑非笑一声,看向眯着眼警惕望着段胜坤的严静姝道:“你长进不少,我这个做长辈的亲自来与你商量,你都不给面子。那罢了,叫你的丈夫亲自和你谈吧。”
小赵还是气不过,碍于段胜坤的威势却不敢大声了,只嘟嘟囔囔道:“既然是长辈,你怎么不找严司令谈?就知道欺负我姐算什么本事?”
“小赵!”严静姝的自尊心不允许被这么践踏,这些年盛家谁都没把自己当回事她知道,但她以为自己和盛世过日子,她只要盛世的态度,别人都无所谓。
原来不是这样的。
他们之所以敢这样,无非是知道欺负自己也就欺负了,什么后果都不用承担。毫无成本,连道歉都不用。
没有丈夫撑腰,怎会在婆家有一席之地?
严静姝觉得太累了,爱不足以支撑现实,有情饮水饱是最大的骗局。
“静姝,好歹你叫过我几年姑姑,我最后劝告你一句。别等其他女人大着肚子登堂入室,只等你退位时你再离场。女人何必自取其辱至此?”
“呸!破坏军婚要坐牢的!盛总不怕的话,尽管试试!”小赵气血逆流直往脑门上涌,什么都不怕了,叉着腰骂骂咧咧道:“真特么小刀拉屁股开眼了,还有人能这么不要脸的,想逼走原配养小老婆就直说,咱们试试看,盛家要敢给野女人搞大肚子,我们就敢告到ZY!”
他嗓门大,许多好事者探头探脑,盛卓芯压住眼底的阴翳掐灭了烟,冷嗤了一声,不咸不淡道:“倒怪不得盛世几年无所出,我还道是因为你职业的缘故,现在来看却是未必。”
“行呐,如果严家这么喜欢盛家夫人的名头,什么羞辱都咽得下,给你又何妨?”
盛卓芯转身要走,到了门口又停了下来,“守活寡的滋味不好受,外头的风言风语也难听,还带累父母被戳脊梁骨抬不起头。静姝,同为女人,我可怜你才来的。你既然不知好歹,算我多事。”
她说完大步不停地离开了。
小赵噙着眼泪,“姐……”
严静姝心口已然疼得无法喘息,按住床栏好半晌才闭上眼长呼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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