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的杨树落下第一片黄叶那天，方霖已经厚着脸皮在安冬家借住了半年。
在此期间，小番茄结出第一茬果实，牵牛花的藤蔓也紧跟光阴的步调，沿支架一路攀援，逐渐爬上阳台生锈的护栏。
安冬好几次抱怨方霖养的牵牛花和小番茄招虫，害得他在阳台洗衣服时被咬了一胳膊的包。
但后来，牵牛长出花苞，开出一藤蔓绀青浓紫的喇叭形状的花，与苍翠的叶片交相辉映。安冬听着风揺花叶的婆娑声，渐渐不再说什么了。
十月的太阳较夏季收敛许多，甚至显得过分温吞。清晨时分，安冬和方霖离家去上学，刚走出楼道，凉飕飕的风扑面而来，安冬清晰地听见方霖在他身后打了个喷嚏。
安冬停下脚步，问他：“你又感冒了？”
方霖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接话。
“好像有点，估计是昨晚被子没盖好，有点着凉，不过问题不严重。”
“上次带你去看病的时候我就想说了，你的抵抗力有点差，需要考虑加强锻炼。”
“我锻炼的还不够啊？”
方霖瞪着眼睛看安冬启动小电驴。
“月底的运动会，我们班就我一个报了长跑项目。”
“那是因为已经高三了，其他同学都不想占用太多个人时间去准备运动会。”
“我不管，你就说上次体测，我的一千米是不是跑了我们班第二名吧。”
继续争论这个愚蠢的问题完全是浪费时间。安冬闭上嘴，把头盔递给方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坐上后座。
电动车驶出小区，在第一个十字路口被红绿灯拦下。
安冬的余光扫过路边黄绿参半的杨树，忽地问道：“不到一年就要高考了，你有想去的学校吗？”
方霖随口回答。
“就我那点可怜的分数，能有大学要我就不错了。我不挑，谁招我我去哪。”
安冬顿了顿。他的睫毛天生长而密，垂着眼时，睫毛的影子落在眼睑下方，总能遮住眼中复杂的感情。
“你有考虑过自己的未来吗？”
方霖撇了撇嘴，反问他：“怎么突然问这么严肃的问题？”
“我不可能收留你一辈子。”
“我知道，你是品学兼优好学生，未来要去重点大学读书的嘛。”
方霖笑嘻嘻地把手搭上安冬的肩膀。
“怎么？担心我离了你会饿死？”
安冬立刻反驳：“我才懒得管你这么多。”
“放心吧，关于未来我心里有数，不过我还以为你希望我永远陪着你呢，毕竟那天晚上，你在桥上都那样说了……”
安冬觉得耳朵被头盔内衬捂得发热，忙不迭打断方霖。
“那只是场面话，哄哄你而已。”
方霖毫不客气地大笑一声。
他往前靠了靠，凑在安冬耳边说：“原来是骗我的啊……可是我当真了，怎么办，你真不管我啦？不是要和我当好朋友吗？你可不能管杀不管埋啊。”
安冬几乎等了一万年，终于盼到红灯转绿。
他立即扭动车把，双唇紧闭，任由方霖被惯性带得向后一抻，吃了满满一嘴的风。
早读课时，方霖说的话仍在安冬脑内闪回，闹得他静不下心看课本。
方霖凭什么说他希望方霖永远陪着他？毫无根据的判断，他最开始留下方霖，不过是希望放松母亲对他人际关系的担忧，但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和方霖当好朋友了？
安冬越想越觉得方霖胡说八道，他借着回头传作业本的机会，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倒数第二排和周围同学打成一片的方霖，一时有些郁闷。
他清晰记得那一日的夏夜，方霖的泪水落在他肩头的触感。可瞬间只是瞬间。哪怕曾在两个人的世界掀起声势浩大的飓风和海啸，但当他们走出那个特定的瞬间，回到人声鼎沸的日常生活后，再惊心动魄的记忆也会面目全非，宛如被封进树脂的昆虫，隔着琥珀，每一根触角都纤毫毕现，仿佛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
方霖从不缺少朋友，不论究竟出于何种目的，永远有一群人喜欢围绕在他身边。
如果校园生活是一顶华美的冠冕，那么方霖总能成为冠冕中心最璀璨夺目的钻石。
早读课刚开始不久，老师还没到班，学生们聊起天来漫无顾忌，全然不在乎音量，隔着三排座位，方霖那边嘈杂的动静也能原封不动地传进安冬耳中。
他们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月底的运动会。
一个男同学嬉笑着说，去年方霖在校运动会的跳高比赛里拿奖后，当天下午就有个同年级其他班的女生来找方霖表白，今年这个剧情说不定又要重演。
另一人插嘴反驳，人在长跑的时候表情要多狰狞要多狰狞，方霖今年跑一千米，准得把春心萌动的小姑娘们都给吓跑了。
首个说话的男同学不乐意了，敲了敲桌子，说别人长跑的样子没魅力，但方霖能一样吗，就冲方霖这张脸，嘿，别说皱眉了，就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照样多的是女同学心疼。
听到这里，安冬拿课本的手停了停。
方霖哭的时候不流鼻涕，只会很安静地掉眼泪。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旋即，他状若无事地从书包翻出单词本，刚翻开一页，隔壁的同桌就一脸困惑地问他，这节早读不是语文吗，他看英语干嘛，不怕被语文老师阴阳怪气？
午休时，方霖从卫生间出来，意外看到安冬正站在门边。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安冬一改往日在校内与他形同陌路的态度，主动和他搭话了。
“刚才有一个高二的学妹来班上找你，姓吴 ，圆脸，你认识吗？”
方霖想了想，摇头说：“没印象，她有说什么吗？”
“她说，听别人讲你长得很帅，所以跑来看看到底什么样。”
方霖得意地笑起来，朝安冬眨了眨眼。
“我还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主动打破禁忌，跑来找我说话，原来就为了这点小事。怎么啦，有学妹慕名来看我，你嫉妒啊？”
安冬瞟他一眼，扭头就走。
“已经高三了，既然你自己说对未来心里有数，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你自己看着办吧。”
“别呀。”
方霖三两步追上去，一把揽住安冬的脖子，他假装没注意到安冬骤然僵硬的肢体，与他头贴着头。
“学妹对我的长相好奇又不是我的错，你因为这事对我摆脸色，真的不公平。”
“我没摆脸色。”
安冬停下脚步，耸了耸肩，示意方霖放手。
“放手，别让其他人看到。”
“看到又能怎么样？好朋友抱一下怎么了？”
方霖嘴上抗议，安冬一个警告的眼神扫过去，他只能悻悻松开胳膊。
方霖跟安冬往回走，落后他三步。
秋日午后的阳光金纱似的披在少年人身侧，光阴的碎屑在空气中浮沉，方霖看着安冬苍白的后颈，忽地福至心灵。
他试探道：“你是不是在担心，我的未来规划里没有你？”
安冬没接话。
他猛地加快脚步，赶在方霖追问前直接拐进教室，只留给方霖一个略显仓皇又悬而未决的背影。
那天早上打过喷嚏后，方霖的感冒再次卷土重来，断断续续却旷日持久，以至于方霖最后在运动会发挥不佳，没能拿到名次。
不过，校园明星的光芒显然不会因为偶尔一次失利而黯淡。方霖刚从赛道下来，同学们就一拥而上安慰他，说他们都已经升入高三，运动会根本不重要，班上有人愿意报名给学校凑人头就不错了。
放学时，安冬照例晚了二十分钟到停车棚，把等在那儿的方霖接回家。
城区街边的爬山虎一年四季都是同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安冬早已见怪不怪。
“你感觉还好吗？要不要再去医院看看？”
大约是今日的体能消耗量太大，方霖坐上电动车后座没多久就开始犯困，头一点一点的，连经过减速带时的颠簸都没能让他清醒。
“……嗯？我没事，挺好的，小感冒而已，犯不着费功夫。”
方霖打了个哈欠，他毫不客气地往前一趴，靠在安冬的肩头，盯着对方无奈的侧脸，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他的目光向右，落在安冬偏薄的耳垂。
“说起来，再过差不多两个多月，你的生日是不是就要到了？”
“我记得阿姨之前说过，你是在一月初出生的。”
“好像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给你准备生日礼物啊。”
方霖因感冒未愈，说话时嗓音微哑，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此刻，他挨着安冬的耳边出声，仿佛有一柄玩具锤轻敲安冬的太阳穴，不痛，却搅扰他的心神，使他不得安宁。
偏偏方霖还无知无觉地缠着他追问：“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没有。”
安冬冷漠地别回头，将通红的耳尖严严实实地藏在头盔里。
“你把头挪开，别传染给我。”
“哦，好吧。”
方霖表面答应，实则全然不把安冬的嫌弃当回事，半边身子仍挂在他背上。
“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按自己的想法给你准备了，收到后就算不喜欢，我这边也不接受退货哦。”
安冬没接话，默默在下一个路口左转。
上回买的银耳已经炖汤吃完了，他打算去干货店再买半两给方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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