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转高铁,经过五个小时的长途跋涉,二十七岁的安冬的再次见到故土的天空。
灰蒙蒙的苍穹下,来往的汽车喷吐废气,出租车经过大桥,司机说安冬运气真好,等这座桥修完了才回来,换在上个月,像他这样从高铁站到市立一中,必须绕远路,得多花好几块钱。
重修加固后的桥梁上,往日的月色已无迹可循,车轮碾碎一地日光,深秋寒凉的风呼啸着灌入。
安冬一言不发,自顾自将车窗升到顶。
高空处稀薄的云絮缓缓涌动。工作日的上午,主干道的车流不算密集,基于良好的路况,出租车师傅很快就把安冬送到了目的地——他高中母校的门口。
安冬和门卫打了声招呼,站在校门外等候曾经的班主任来接他。
他昨天联系了从前的班主任张老师。张老师居然还记得他,热情地与他寒暄一通,得知他如今事业有所小成后,很是欣慰,说不枉她当年就看好安冬,一番努力果然没有白费。
安冬费力地回想了好一阵,才意识到张老师多半指的是曾经在班上帮他组织捐款的事。
时过境迁,一度在青春期破碎的自尊,早已氧化生锈,被他悄然遗忘在记忆的角落。
正如张老师说的那样,他早已开启了人生的新篇章。
工作步入正轨后,他带着母亲南下,搬到母亲的老家C省省会定居,随着经济压力的缓解,母亲谨遵医嘱准时用药,时不时和娘家剩下的家人走动,病情逐渐趋于稳定,很久没有和儿子提及过去的事。
他一次也没有回过这座承载着他无数糟糕回忆的小城。
张老师的身影从道路尽头出现,远远朝安冬挥了挥手。
安冬向她点了点头,却忽地想起方霖。不出意外了话,这座城市唯一的殡仪馆应当正在举行他的葬礼。
与张老师接上头后,保安终于放行,安冬与从前的班主任并肩走在母校的校园中。
张老师带着他绕过教学楼,指了指一片荒废的草地。
“喏,就是这,你们当时埋时光胶囊的地方——我教了这么多年书,见过不少埋时间胶囊的学生,但你们是唯一一届全班合起伙来弄的,印象格外深。唉,这里曾经可漂亮了,花儿草儿的长得都特别俏,可惜学校缩减经费,前任园丁退休后,不再出钱雇人打理这儿的花圃。我记得当年紫藤还盛放的时候,你们这群学生有事没事就喜欢跑这来溜达,在这抓早恋一抓一个准。”
“可惜现在都荒啦,只剩最大的那棵香樟树还半死不活地□□着。特别是紫藤花,你们毕业后没两年,下了一场大暴雨,风把木制的紫藤架子吹塌后没人管,这儿的紫藤就渐渐枯死了。”
“行了,我还有工作,就不打扰你回忆青春了。我先回去给学生批作业,你慢慢找自己当年埋的那颗胶囊,等结束了直接从正门出去就行,我和保安讲好了。”
张老师与安冬道别后,独自离开,慷慨而贴心地将整片荒芜的草坪留给安冬。
风将稀疏而枯黄的草叶吹得簌簌作响,安冬想了想,最终还是抬脚走入了草坪。
他径直走到垂死的香樟树下,蹲下,从背包里翻出一把小铲子。
在遥远的旧忆中,他隐约记得方霖曾在重人的簇拥中,郑重地将自己的胶囊埋进树根下。
他骗了张老师,他从来没有埋过任何一颗时间胶囊,同学们绞尽脑汁考虑要把胶囊埋在哪的时候,他捧着被拒绝的手机,孤独地站在角落里发呆。
当天下午,他把方霖曾送给他的耳钉通过同城快递寄回,又将手机转手卖出,并找了一份兼职,努力挣取大学的学费与生活费,全身心投入工作,为生计而奔波。
他此行的目的很明确,他要赶在葬礼结束前,趁老同学们还未故地重游,先一步将方霖当年埋的时间胶囊挖出。
这是一场跨越时空与生死的报复。
记不清从何开始,或许是工作后的第一次联谊,又或许更晚一些,同事们半开玩笑给他介绍女朋友时,他无师自通地学会用假话搪塞。
谎言一连说了五年,偶尔觥筹交错时,酒水细碎的反光在灯下晃过,他也会在微醺之际,刹那之间,对自己亲口编造的“老家有对象在等自己”的托词误以为真。
他当然幻想过,哪怕再不愿意承认,他也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方霖的存在只是一场幻梦,他从未认识过那样一个狡诈而冷漠的过客,曾在他家借宿、用小番茄与牵牛花装点了阳台的另有其人,那个人仍生活在那间破旧逼仄的小屋里,时光也在他的身上停滞,不论何时,只要安冬回到小楼,打开旧日的门扉,他永远会笑盈盈地站在门口,以他们相识之初的青春模样迎接他。
现在,这个藏着方霖的秘密的时间胶囊,正静静躺在安冬面前的土坑中,金属外壳裹满了泥土,灰扑扑的。
安冬深吸一口气,在浓重的土腥味中,拿起约二十厘米长的时间胶囊,拧开封盖。
里面是一个巴掌大的带数字锁的笔记本。
方霖会用什么数字组合做密码?
安冬苦思一阵,没得出答案。
他蹲得太久,腿已经有些麻了。他决定跳出少年的思维局限,用大人的方式解决问题。
他把胶囊埋回原处,带着笔记本走出母校,在附近小卖部买了一把锋利的剪刀,轻而易举剪断笔记本连接锁扣的封带。
他打车离开,在离母校三公里外的街区随意找了家咖啡店。将近中午十二点,咖啡店前仍然门可罗雀,门后空荡荡,只有店主一人。
店主听到推门声,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机,抬起头问安冬想点些什么。
“一杯冰咖啡。”
店主撇了撇嘴,“我们店没有冰咖啡,只有冰岛之恋、爱斯基摩的永昼和沉沦北冰洋,你要哪一款?”
安冬无心和店主多嘴,“随便,都可以。”
“那好吧,一杯招牌的冰岛之恋。不过我们店的咖啡都是手磨现做的,你得多等一会儿。”
店主的语气像他店里的生意一样烂,但安冬并不在乎。他在靠角落的位置坐下,桌上摆着一盆半枯的绿萝。
此刻,方霖深埋底下的秘密正停在他的指尖,他可以像戳破一个肥皂泡那样轻松地揭穿他的真面目。
安冬面无表情地翻开笔记本。
安冬刚打开笔记本的第一页,就意识到这本笔记实际是一封私人信件,由十九岁的方霖写给未来的他自己。
因为方霖在扉页工整地写道:
“我很高兴这页纸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因为这意味着,你——也就是未来的我已经解决了最棘手的问题,成功活到了三十岁,并且依然记得自己十九岁时的心愿,才会选择输入密码(我有自信将密码设计得足够复杂,除了我自己没人能猜到),打开我留给你的这本笔记本。
健康的滋味好吗?你是治好了我们的遗传病,还是找到了抑制它与它共存的办法?没关系,方法无关紧要,当你选择打开这本笔记本的时候,你一定有信心,不会再因为疾病拖累任何人,绝不会走上我们母亲的老路。三个月前,舅舅找到我,让我原谅妈妈,说她不是因为被丈夫背叛而软弱地选择自杀,而是被病痛折磨得太苦了,实在撑不下去了。她的丈夫牢牢把控着家里的经济大权,不肯出钱给她医治,又严格监控着她的一举一动,禁止她与娘家联系。这样看来,那个人只是往我的手机里植入定位软件,竟然还算仁慈。
一个月后就要高考了,舅舅和我承诺,说高考结束后,他就会接我出国和外祖父母团聚,并在国外接受系统的治疗,一切似乎都要好起来了,可是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和安冬说这件事……我担心他将我的离去视为背叛。”
安冬翻过一页、两页、三页……笔记本里记录的方霖对未来包含希望的规划,以及安冬与安冬母亲的许多日常习惯与喜好,似乎十分担心未来的自己会淡忘这些细节,故而写得事无巨细,却十分零碎,完全抓不到重点。
安冬的阅读速度越来越快,直到第十一页,笔记中出现了与前文截然不同的狂乱字迹。
他骤然停下翻页的动作。
“原来他一直在骗我。
钱,又是钱,永远绕不开这个字眼。就为了钱,不惜远渡重洋回国,打着我的旗号问那个人要钱。做梦。我作为那个人血缘上的亲生儿子都只能被施舍几个子,何况他这个几百年前的小舅子?异想天开。
没关系,我不会放弃,我也不能放弃,一定还有办法,我可以靠自己治好自己身上的病,我也可以靠自己摆脱那个人的控制。”
从这一页开始,写作者的情绪肉眼可见的急转直下。
第十二页:
“我今天听到安冬和同学打听什么品牌的手机比较好,适合作为给同龄人的礼物……我不该在离开他家前,告诉他我发现了自己手机里的定位软件,这样他就不会想到买手机作为耳钉的回礼。
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戴过那个耳钉?他戴上耳钉的样子一定很漂亮,耳钉亮闪闪的,非常称他。我明明一同配了耳夹,他没有耳洞也能戴啊。我问了他,他的回答上学的时候不方便,可为什么休息日也从没见他戴过?
那个人又因为我的行动轨迹和安冬重叠来警告我了,好烦。他说我的行为像个恶心的同性恋,我和他大吵了一架,让他不要胡说八道,更不要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好烦。好想离开这里,但现在还不行,如果安冬发现了我的异常,一定会非常担心,万一影响到他的高考怎么办?”
从第十三页开始,到倒数第二页,都是整片整片的空白。
最后一页的笔迹陡然恢复了最初的工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十九岁的方霖在纸上郑重地写道:
“你好,未来的我,你还在看吗?如果你有耐心看到这里,你一定已经找到了所有问题的解法。
明天早上就要高考了,直到今日,我依然想不明白我对安冬的感情,我确信我喜欢着他,但这份感情是否能称得上爱,仍有待商榷。
但我已做出了决定,不论高考结束发生什么,我都会与他划清界限。如果现在的你依然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反制那个人,那就不要去打扰安冬现在的生活了,我相信凭他的能力,他一定已经走出了年少的困境,正在世界的一角好好生活,他担负自己与母亲的生活已经很辛苦了,不要再给他增加额外的负累。
但如果,未来的你拥有着现在的我所不具备的能量,那么,不管现在的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旧情还剩多少,都去和安冬道个歉吧。他是一个非常顽固的人,我肯定说了非常难听的话,把他的心伤透了,他才能狠下心,抛下我这个朋友不管。所以,我希望你尽可能地补偿他,这不是命令,只是一个来自遥远的过去的微弱的祈求。
我们身上有着那个人的血脉,我始终怀疑我从他那里继承了薄情的基因。我希望你能证明,证明你没有长成一个像那个人的烂人,我希望你还记得十九岁的自己在写下这段话时许下的心愿。
努力向前走,直到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一个能给得起自己所期望的未来的人。”
玻璃杯中的冰块已经化尽,店长悄悄对角落里赖着不走的客人翻白眼。下午两点半,安冬依然坐在咖啡店的角落,他把笔记本翻到开头,却不再阅读第四遍。
放在桌上的手机振动几下,跳出几条新消息。
老同学们结束了葬礼后的聚会,纷纷在群里埋怨他的缺席。
安冬没有理会,他拿着笔记本走出咖啡店,随手丢在街角的可回收垃圾桶里。
尔后,他线上买了最近的一张返程票,打车前往高铁站。
他猛地想起来,上个月和医生约好,要在明天带母亲去精神科复诊,因而他必须连夜赶回C省。
高铁抵达后,他又马不停蹄搭乘地铁直接去赶飞机。
地铁正值晚高峰,罐头似的人挤人,以至于手机铃声响过第二遍,他才艰难地掏出手机,给他母亲回去电话。
“你大姨约我出去旅游,明天早上就走,未来五天我都不在家,你自己一个人在家,照顾好自己,要记得准时吃饭,别一加班就忙得昏天黑地。”
安冬皱着眉头,地铁车厢十分嘈杂,他好不容易才听清母亲说的话。
他贴着手机话筒说:“可我们不是和医生说好,明天要去复查吗?”
“你忘了?”母亲的话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上周还是你和我一起接的电话。我的主治医师说这周请假,和我们约好复查改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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