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琼上了车。
她从未坐过跑的如此之快的东洋车。东洋车夫看着瘦削,力气却很大,拉着一辆车和车上的她,跑的极快。
风呼啦啦地迎面扑来,将毓琼的头发和围巾都吹得摇摇晃晃,她不由一边伸手扯住头巾边缘,一边忍不住,“吃吃”地笑。
她提高些声音喊:“慢点儿,慢点儿!”
那东洋车夫好像没有听到一般,两条长腿跑得更快。
路上的行人纷纷退避到两边,诧异地看着风风火火飞驰而过的东洋车,似乎在好奇这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速度都快要追上汽车了。
不知过了多久,东洋车终于放慢了速度,停了下来。
毓琼急忙整了整几乎快要从脑袋上滑落下去的大披巾,一边去瞪那个笑呵呵的男人:“渠殊同,你跑那么快做什么?不累么?你有什么要紧事不成?”
寒冷的天气里,担任了东洋车夫的渠殊同只穿着单薄棉衣,却已是满头大汗。他撩起搭在脖子上的一条棉巾,满不在乎地擦了擦脸,露出一个带着些属于男孩子的调皮的笑容来。
“这位小姐,既然你不知道要去哪里,那就跟我走吧。”渠殊同笑,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摊开在毓琼面前,仿佛身在一场华丽的舞会,他穿着精干的礼服,邀请她赴一支舞一般,“请下车吧。”
毓琼白他一眼,没搭他的手,昂着精致的下巴,倨傲从他身边经过,然后站在路边,双臂抱在胸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会儿,挑剔地摇头:“一点儿都不像。”
她说的倒是真心话。
若说“气质”这种东西,看不到、摸不着,甚至让人难以用言语形容,可有的人就是穿上粗布棉衣,刻意把自己打扮的灰扑扑的,也不过堪堪可以称之为“蒙尘明珠”,虽说蒙尘,但一看就是明珠。
渠殊同,便是这般中的典型。
“不像吗?”渠殊同颇有些贼眉鼠眼地环顾四周,看没有人注意他们,这才重将视线转回毓琼身上,耸肩笑道,“没办法,你现在可是大红人了,想跟你安安静静地见上一面,一起约会,真是太难了。我只得出此下策了。”
渠殊同让姚勖谦把她带出来,又把自己打扮成这样,纡尊降贵当一个东洋车夫,只不过是想与她约会。
毓琼的脸不由有些烫。她抿了抿唇,瞪他一眼:“约什么会?渠先生,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已经离婚了。”
却毫无威慑力。
渠殊同走到她身边,借助身高优势俯视着她,忽地抬手,很是无奈地伸手扯了下她的围巾。
刚被毓琼好好挽回头上的围巾便再次滑下来,遮住了她的上半张脸。
“渠殊同!”毓琼恼了,斥他,“你做什么?”
“嘘,小声些,”渠殊同眼疾手快,立刻捂住她的嘴巴,指指不远处闪烁的霓虹灯,“走,我们去看电影。”
毓琼是个新派的人,在京师、在上海,甚至在美利坚和英吉利,她看过很多场电影。
可是,如现在这般,鬼鬼祟祟藏在电影院外面,一直等到里面电影已经开场,再偷偷摸摸溜进去,还是第一次。
她埋着头、弓着身,一路上点头哈腰,不知说了多少次“不好意思”,这才终于穿越一排排的观众,抵达自己的位置。
坐在软和的椅子上,她一颗心还在紧张地“砰砰”直跳,像是完成了一次大冒险的孩子一般,很是有些做了坏事无人发觉的雀跃。
平缓了些心跳,她抻长脖子,频频回头张望。
过了一会儿,又一个身影也猫着腰进来了。
渠殊同作为今日第二个打扰观影的人,收到了比毓琼更多的白眼和嫌弃。等终于在她身边坐下,他才轻轻松了口气,压低声音,凑近毓琼耳边,好笑地道:
“我还从没有做过这么惹人讨厌的事情。”
他的声音低低的,几乎只有气音。他灼热的呼吸扑在她的耳侧,忽地就让毓琼想到了曾经的无数个夜晚,他炙热的唇舌膜拜过她的全身后,又重新巡回到她颈侧,也是这般,带着粗重炙热的喘息,在她耳边低喃:
“司霓,不要哭,放松些……”
毓琼脸“轰”的烧了起来。她立时推开渠殊同,还紧惕地拉开了些与他的距离,瞪他:“离我远点!看电影!”
说罢,很是以身作则地率先将视线移到银幕,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渠殊同一笑,随着她一起望向银幕,可没一会儿,他的视线又转了回来,重新落在她的脸上。
明灭的光影投在她的脸上,映着她的眸子,亮晶晶的。她随着场中观众一起笑,看到悲伤处,眼中还泪光闪闪,嘴巴扁起来,可怜兮兮的样子。
渠殊同侧头,定定盯着她。他的手与她的衣袖靠得极近,他悄悄捻起她的袖角,攥入自己掌心,便仿佛牵到了她的手,随着场内恰到好处的一阵哄笑一起,弯了眉眼。
姚勖谦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绕着。
大冷的天,他却将车窗户降得极低,外面冷风呼呼吹来,可吹不散他胸中一股燥意。他面上常挂着的吊儿郎当的笑容不见踪影,面无表情地握着转向舵,手背青筋暴起,似乎正要强自按捺着什么奔涌的情绪。
他去接她,等她装扮,然后带她出门,赴一场约会。
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曾经,他只有在梦中,才敢这样小心翼翼的遐想。
可是,他却是要将她送到另一个男人身边。
姚勖谦从身上摸出盒子,点燃一根香烟,深深吸了几口,又烦躁地将烟头从嘴里扯出来,胡乱摁灭。
最终,也不过是个梦。
但至少,他曾经也是那个带她赴约的男人,就是只有一半,也是好的。
汽车从中央电影院门口驶过。他知道,里面正上映着一场电影,他最好的朋友和他喜爱的姑娘正在里面,完成他梦中的约会。
姚勖谦嘴角微勾,将烟头随手丢出窗外,视线一瞥,却忽地皱了眉。他侧头,凝思片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猛地踩下刹车。
伴着轮胎及地面的摩擦声,汽车停了下来。
姚勖谦推开车门,从车里钻了出来,看着电影院门口那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冷冷勾唇,然后将大衣丢在驾驶座上,双手交握,将十个指节掰的“咔嚓”作响。
活动完筋骨,他冲着那边,大步走去。
这一次来江阳,亦泽并没有住上次的别院。为了与毓琼靠得近一些,他就在同一条街上租了间公寓,面积不大,装饰也很简单,不说与他从小长大的恭亲王府相比,就是与他扮做侍卫费扬阿时住的房间相比,也远远不及。
他却毫不在意,甚至甘之如饴。
此刻,他正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着,整个人的姿态放松又随意,一手支着头,双眸半睁半阖,听面前的人说话。
他身前的地毯上,正跪着一个男人。这男人年龄比亦泽大了不少,只从他的语气和动作,便可知平日里也定是有身份的说一不二之人。
可在亦泽面前,他的态度却很是恭敬,虽说神情带些不忿,可却不敢有丝毫不敬:
“……您传话给海关司和经济司之后,新政府在鼓励国人开办企业方面的扶持力度加强了不少,不说经济活跃的东南方向了,就是东北和西南,也涌出了不少新式公司和工厂,用的都是洋人的那一套东西,不少也有了与洋人公司的一争之力。”
亦泽还是那副神情,食指在腿上轻点,不疾不徐,不言不语。
那男人等了一会儿,不见亦泽说话,终于忍不住了:“贝勒爷,那些洋人的公司银行,咱们可是有股子的,这段时间咱们的进项已经减了不少了,眼看着大事将近,咱们各个地方都需要钱。这样下去可不成啊。”
男人观察着亦泽不喜不怒的面容,咬咬牙,还是一片忠心占了上风:
“贝勒爷,奴才知道,这是未来王妃的请求,也知道您想让王妃开心,但就是以后大业定鼎,您也不能什么都随着一个女人的心意……”
男人的声音忽地卡在了喉咙里。
亦泽猛地睁开了眼睛。他视线少见的凌厉,直直望来,只一个眼神,就止住了男人的慷慨陈词。
男人身子抖了抖,顿时将额头重重叩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奴才妄议未来王妃,奴才该死!”
“知道该死,下次就管好你的舌头。”
亦泽终于直起了身来。他探手从桌面上取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垂下的睫毛浓密,遮住了他的眼。
“这边的进项少了,就不能从别处再寻些来吗?”亦泽声音轻轻的,冷冷的,没有一丝感情,“从库房取些东西吧。去联系史密斯先生。”
男人急忙应下,垂着脑袋后退着离开。
周围终于安静了。亦泽刚又抿了两口茶水,试图压下心中的郁结之气,忽地,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有人在激烈争辩,最后似乎还动起了手。
没一会儿,伴着什么重物在地上摩擦的“窸窣”声和沉重的脚步声,公寓的门被人踹开了,门板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下一刻,一团不明物体被抛到刚刚离开的男人跪过的地方,还不住“哎呦哎呦”惨叫着,蠕动着,狼狈又很是可怜。
一个年轻男人带笑的声音响起:“贝勒爷,许久未见,您就奉上如此大的一个见面礼,也着实是太客气了点吧?”
亦泽的视线在狼狈摔成一团的几个男人身上定了定,缓缓移到旁边那个高大身影上,挑了挑眉,站起身。
“姚先生。”亦泽脸上露出温文的微笑,还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话该是我问您吧,贝勒爷?”姚勖谦脸上也笑着,声音却很冷。
他伸出脚,用皮鞋鞋尖踢了踢那几个男人:“您派他们跟踪戴小姐,又是什么意思?”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