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渔接过经理手里的平板，按了开机键。
借着尚未发亮的黑屏，宋凛生看见自己脸上掩饰不住的紧张情绪。
他抿抿唇，手滑落进裤兜，指尖贴到手机边缘。
经理替林渔输入密码，叹了口气，“说到底，莲南这次音乐节风声那么多，还是主唱要退出的缘故。”
“虽然摇滚乐队换人是常有的事，甚至有一整个队都换了，名字不换的……”他说着看见老板点进了自己刚才历史播放的视频，下意识有些慌，又不敢阻止。
经理声音顿了顿，一边偷瞄着老板的举动，一边继续同宋凛生道：“毕竟摇滚的精神是延续，精神在，乐队就在，跟里面弹吉他的是谁、打架子鼓的是谁，关系并不大。”
“但蝉时很特殊。”
他觉得自己又话太多了，这些事情他知道，宋凛生肯定也知道，可对方却还在看着自己，神情格外认真。
经理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说了下去：“这五年来，他们一直没有变换过队员，也曾说过蝉时是因彼此成立、离开了谁都不行，何况这几人又正当年纪，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这时候换人，只有弊而无利。”
“在如今的摇滚圈，蝉时算是排得上引领者，自然，想看他们跌下神坛的人就多了。”
“而且他们如今确实少了灵魂主唱，除了自己内部咬着牙上，好像也找不到更好的选择，这简直就是悬崖上走钢丝的地狱级难度，媒体们不唱衰都不行。”
每个圈都有自己的规则和模式，宋凛生确实不太懂这些，便问：“但我看官方写了，说是只换这次音乐节的主唱，并没有说以后主唱就一定会换吧？而且他们不是一直在咱们这招募主唱，内部顶上也只是下下策吧。”
经理点点头，“话是这么说没错，而且他们公司开出的条件也很好，但也架不住这是个难差事。”
他顿了顿，语气认真起来：“毕竟是要公开上场表演的，且不提咱们这小地方有几个能唱摇滚的，就是能唱，谁也不敢自信自己能去担这个压力和风险。”
“如果没表演好，那到时候可不只是蝉时崩盘，在咱这的饭碗都要丢。”
“更何况，在一个月前蝉时公开发行的专辑里，《彼岸》就是原本的主唱游波唱的，一曲封神，大家心里都有白月光了，又期待了那么久，这时候来个翻唱，怎么说都不得劲。”
林渔一直沉默着站在一旁，看了半天平板，突然插嘴道：“中午十二点的时候，蝉时更新了一个采访视频，录制时间是出发来莲南的前一天，当时主唱还在，可看他的状态，应该是早已经决定要走了。”
经理叹了口气，“是，乐队来莲南那天的中午，官方就发了申明：因家庭原因，本次莲南音乐节，主唱游波无法上场。”
虽没有提及其他，可结合这段日子来的种种变化，熟悉蝉时的粉丝们一下就听出公司的话中之意——
主唱游波想要解约走人。
宋凛生接过林渔递来的视频，皱着眉拉动了一下进度条。
令他意外的是，这个最新的采访里，除了游波，其余的人好像一扫上次采访的阴霾，特别是陈斯廿和童林，两人明显的又活泼起来，话一个赛一个的多，氛围也比一个月前要好得多。
就连严盛，也没和上次那样语气冰冷，神色厌烦。
但宋凛生看得出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好像很紧张。
这种反应只藏在严盛的小动作里。
几乎整个录制过程，严盛都一直在揉搓着自己的手腕，原本借冰袖挡得严严实实的腕骨露出半边，白中透着一点被磨蹭过的红，他却好像没有察觉，直到宋凛生盯着屏幕都能看见那越来越红的手腕。
他的眉头跟着越来越紧。
严盛这反应，根本不是紧张，分明是不安与焦虑。
相比于宋凛生，从前的严盛其实很少有这种情绪，如果这种反应在镜头内都藏不住的话，那一定是件令他深感焦心的事。
宋凛生用力咬了一下唇，刺痛让他瞬间回神，旁边林渔的眼神灼热，他敛了敛游走的心思，扯出个笑，把平板还给经理。
“所以——”
“咳咳！”宋凛生拳在唇边挡住，清了清干涩的嗓子。
他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如常，可根本没法藏住那些愈发明显的忧心，索性放弃，直接问：“这次音乐节，蝉时不会真的出什么问题吧？”
“不好说。”
见老板没有回答的意思，经理愣了片刻，告诉宋凛生，“听说他们公司换了股东后，内外部都很混乱，再这么下去估计离被执行也不远了，蝉时虽有自己的独立工作室，但玩音乐总归烧钱，加上主唱离开，要挺过这难关，铁定得花老大力了。”
“只是……”
宋凛生眉峰一凛，“只是什么？”
经理叹息，语气有种生不逢时的遗憾：“其实采访看多了也能看出来，蝉时不止是外部问题，他们内部应该也出现了裂缝，就算这回音乐节挺过去了，之后的路，也不一定顺。”
“凛哥你看，这场最新采访里，游波说的话和所有的表情。”
他刚刚将这个视频来回看了十几遍，手随便一拉，就精准的定位到，又将屏幕稍稍往□□斜，好让宋凛生看得清楚，“他确实是有苦衷不错，可我总觉得，家里的事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并不是直接原因。”
宋凛生又拿回平板，刚才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严盛身上，现在重新看游波，除了肉眼可见的不开心外，他整个人都显得很颓丧。
和严盛的焦虑完全相反，当话筒来到游波面前时，他连笑容都很勉强。
那时候还没有宣布他不参加音乐节的消息，很多话镜头前不好明说，可被问及《彼岸》，游波的回答相较之前，就显得格外敷衍。
“这人看起来听没良心的。”林渔在一旁阴恻恻的来了一句，“虽然能理解他的选择，但为了自己不顾他人死活，一点兄弟义气都没有。”
宋凛生却借着他这话，蓦地想起那天清晨，郑楠树抱着头盔，朝着晦暗的天色说：“游波他早就想走了。”
“不止蝉时，他是想彻底离开这个圈子。”
视频里，游波正好说到当年自己加入蝉时的缘由，脸上的神色稍稍好了一些：“我年纪比他们几个都大，那年还是严盛和斯廿一块来找的我，二十一岁，一个提早一年大学毕业，一个在读大四，都是正好的年华，而我已经出来好几年了，白天打工，晚上酒吧唱歌，日子一眼望不到头。”
“是他俩给了我精神动力，给了我一个实现梦想的机会。”
主持人笑，想起之前看过关于蝉时的采访，问他：“那你觉得，蝉时代表了什么？”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理解吧。”
游波双眼有点失焦地看着镜头，顿了顿，才接着回答：“最开始，蝉时对我而言，是带有浓烈炽热感的夏天。”
“很摇滚，充斥着绿意盎然的盛夏……而且很凑巧，我们四人都是六月到八月出生的，生日都在夏天，在这一点上，算是缘分。”
主持人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犹豫，又问：“这是一开始，那现在呢？”
游波刚红润几分的脸顿时又白回去了，他吸了吸鼻子，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说了段简短的故事：“记得还很小的时候，我常常和几个小伙伴们一块去捕蝉，然后把它们养起来，但没过多久，蝉就都死了。”
“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没养好，很是后悔，觉得是对自然生命的不负责，可后来听老人们说，才知道，蝉这辈子本来就很短。”
不过半月而已，和朝生暮死的蜉蝣差不多。
说到这里，他垂在双侧的手交叉握紧，笑了一下，声音却低落：“就算再美好，夏天也总会过去的，不是吗？”
主持人没想到这个本来带点情怀的问题最后得到的是这么消极的答案，见游波神色不对，她忙接过话茬：“是，没想到咱们主唱大人这么哲学！确实，任何事情都会在达到峰值后，要么下落，要么波动，不过，夏天会过去，但还有新一年的夏日，新生的蝉鸣……”
她说着下意识看了严盛一眼，见对方没什么反应，连忙结束这个话题：“而我们蝉时乐队，正当盛夏，以后也会越来越好！”
林渔跟着宋凛生看完了整个视频，许是出于从前和严盛也算朋友的心理，他“啧”了一声，下意识又抱怨了一句：“连最后采访都心不在焉的，还说这些话，这人真的是——”
“林渔。”
宋凛生摇摇头，难得主动去搭他的肩膀，“如果他真的不顾及他人感受，就不会是我们看到的这副困顿的表情。”
“那些颓丧与不开心，也许是因为不舍和无奈。”
经理被挤到一旁，不敢搭腔，闻言疯狂点了点头。
林渔撇了撇嘴，“你怎么替这人说话？何况就算真要离开，也要和粉丝们好好告别吧？不清不楚的发个申明，然后就躲起来当缩头乌龟，可一点也不Rock。”
“嗯。”
宋凛生点头，“只是，我们不是他，也不是蝉时的人，这些都只是揣测，我……”
话没说完，他那百年难响的手机居然震了震，摸出来一看，是郑楠树。
林渔站的角度正好将宋凛生的手机备注看得一清二楚。
他脸上的不悦瞬间转为震惊，“这人不是那天替蝉时来找主唱的那位吗？”
但没能看清对方发的什么，宋凛生已经收了手机，林渔好奇心顿起，“你怎么有他的联系方式的？”
宋凛生回答含糊：“就那张招募令，上面有电话号码。”
经理灵光一闪，抬了声道：“难怪凛哥你前几日问我有没有阿东的联系方式。”
阿东是山海街唱摇滚唱得最对味的，宋凛生平时都不和其他人打交道，想找人得通过他这边，经理那会还觉得纳闷，今天这么一通下来，倒是明白了。
“怎么说？阿东答应了吗？”
“应该没有。”宋凛生拇指在食指的茧上搓了搓，像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才跟林渔说，“我得先回去了。”
林渔拦住说走就走的人，“等等等！”
他算是看明白了宋凛生对严盛的态度，这会也没什么心理负担了，直接问：“如果蝉时最后找不到人，你不会真打算自己替上吧？”
“这个真不会。”
宋凛生否认得倒是干脆，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他们负责人找我，我回去一趟。”
“最后一个问题！”林渔放下挡住宋凛生的手，“既然有想法，为什么不直接和严盛联系？微信删了？”
宋凛生眼皮掀了掀，看了他一眼，否认了，“没有。”
“行吧。”林渔长吐出口气，“兄弟我是懂了，就你和严盛俩人，一个死傲娇，一个闷骚，谁也别说谁，简直就是绝配！”
他摆了摆手，一副不想再管的架势，说：“您二位就继续熬着吧，我也不替你操心了。”
宋凛生笑笑不语，只拍拍他的手臂，往朝九外看了看。
依旧是他来时那样，蓝天白云，明晃晃的艳阳天。
他落在林渔手臂上的手紧了紧，同他说：“大雨又要来了。”
林渔波澜不惊，闻言把他推向门外，“走走走，以你那慢吞吞的性子，等会真赶不及回去，路上要淋雨了。”
但从山海街出来，宋凛生却是一反常态的走得很急。
倒不是真和林渔他们说的那样，郑楠树找他有急事。对方刚刚其实只发了个打招呼的表情包就没了下文，应该是被突然打断了。
他这会疾步想赶紧回去，主要是心里有个事迫切的想要去做。
宋凛生脑中全是方才采访视频里严盛的神情和游波说的那些话，大风跟在他身后，云层越压越低，排山倒海似地压来。
莲南的雨总是来得突然，又去得莫名。
这点倒是和严盛挺像的，宋凛生的心思有些跑，雨稍不留神，已经落在了他的头顶。
不远处，杂货铺旁杂草丛生的那条巷子已经率先沉入浓稠的黑暗中。
有野猫的叫声，此起彼伏，雨先是慢慢的，一滴、一滴地落在宋凛生的脸上，他抬手抹了抹，手臂也跟着沾了一点晶莹。
“生生你看，这种云叫积雨云，一般会在夏秋的午后出现。”
“你别看它长得好看，跟动画片里的天一样，其实这种云带来的暴雨摧毁力可大，只要你看到它出现，就要快快上山，去撑伞帘。”
阿嫲曾说，积雨云是最好看的落雨云层，宋凛生也这么觉得。尽管它们带来的雨量足以让人瞬间变得狼狈不堪，但他还是不止一次为这种漂亮的云沉迷。
大雨即将倾盆而下，宋凛生却突然在巷口前停住了脚步，呼吸也跟着雨声变得湿重。
他的双眼向着那条长长的阴翳，想去寻那猫叫声，又突然怯了场。
在过去的很多个时刻，宋凛生都曾因巷子内的猫叫声而恍惚。
如果那时候正好还在下雨，他心中会不受控制地升起一股隐秘的期待——
尽管知道这期待一定会落空，可他还是忍不住的，一遍又一遍地走进那条本已荒废的小路。
就好像这样，他和记忆中的黑衣少年严盛，能在虚无的时间里无数次地上演初相遇的场景。
十七岁，少年时代，宋凛生和严盛说的第一句话，就在这条巷子里，在小猫一声又一声的呢喃中，在漫天的风雨摇乱间。
雨灌进领口，宋凛生的唇角轻轻上扬，抬起脚，一步一步地朝着那片阴翳走去。
下章应该是回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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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积雨云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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