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在末世里近乎是奢侈品的柔软衣料中,几颗沾着新鲜泥土、其貌不扬的土豆露了出来。
裴钦的目光落在那几颗土豆上,又缓缓移到江怜脸上。
少年玉白色的脸颊蹭满了黑灰,分明是还未脱稚气的容貌却染上几分不属于他金枝玉叶气质的苍凉。
额发被汗水黏成一绺一绺,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哭得红肿着,却亮得惊人,里面闪烁着纯粹的、几乎灼人的喜悦和期待。更刺眼的是他那双曾经白皙无瑕、此刻却布满划痕、嵌满黑泥、甚至有几处还在渗出血丝的手。
裴钦的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他垂着头,沉默地看着江怜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又看了看那被眼前的小少爷视若珍宝,几颗小小的土豆。
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全身骨骼的呻吟,从自己沾染血污的战术背心上找到一个相对完好的口袋里,艰难地摸索出一只防水密封袋包裹着的金属打火机,丢了过去。
“生……火……”压抑了太久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
江怜乖乖地捡起打火机,用力点头:“嗯!”
他麻利地行动起来,在裴钦靠坐的断壁旁,寻了一处相对避风的角落。
他学着记忆中模糊的野外生存理论,笨拙地收集周围散落的、相对干燥的朽木碎屑和枯草,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堆叠起来。打火机冰冷的金属外壳被他汗湿的手掌握着,他颤抖着手指,用力按下。
“嚓!嚓!嚓!”
火星迸溅了几次,终于,一缕微弱的橘黄色火苗颤颤巍巍地舔舐上干燥的枯草,随即蔓延开来,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碎木屑。一股带着木质焦糊味的暖意,伴随着跳跃的火光,在这片冰冷的废墟角落升腾而起,驱散着刺骨的寒意和绝望的黑暗。
火光映照着江怜沾满泥土血污、却异常专注的小脸。他拿起一个土豆,用裴钦那把沾着黑红污秽的军用匕首,裴钦示意他拿的,小心翼翼地削掉一点焦黑的表皮。动作生涩而笨拙,好几次差点削到自己的手指。然后,他用一根相对笔直的木棍,将土豆串起来,试探着伸向跳跃的火焰边缘。
浓烟很快升起,带着一股生涩的土腥味。土豆在火焰的舔舐下,表皮迅速变得焦黑,发出滋滋的轻响。江怜被烟呛得连连咳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固执地举着木棍,小心翼翼地翻转着,即使是艰辛,却也依旧在为粗糙地生存而努力。
裴钦靠在冰冷的断壁上,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跳跃的火焰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道深刻的刀疤在火光下如同活物般微微跳动。
疲惫和芯片带来的虚弱感像沉重的枷锁束缚着他,但少年笨拙而专注的身影,那被火光映亮的、沾满泥土却透着执着生机的侧脸,却像一道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刺破了他眼底沉积的灰烬。
时间在寂静和土豆表皮烧焦的滋滋声中缓慢流淌。
终于,江怜觉得差不多了,他鼓起勇气,将木棍从火上移开。那土豆黑乎乎一团,表皮焦炭般卷曲开裂,散发着一股混合着焦糊和生涩土腥的古怪气味。他用匕首尖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土豆从木棍上剥下来,烫得他直抽气,手指捏着耳垂。
他不知道上哪找了个污垢很少的铁盆,捧着这颗面目全非的“成果”,献宝似的挪到裴钦身边,声音带着一丝忐忑和不易察觉的讨好:“哥……烤……烤好了,你尝尝?”
他笨拙地用匕首将焦黑的外皮剥掉一些,露出里面冒着热气的、颜色有些发黄的薯肉,递到裴钦唇边。
裴钦的目光从焦黑的土豆移到江怜那双曾经白净如玉,现在却被烫得发红、沾满黑灰、指甲缝里嵌着泥污的手,最后落在他那双一直亮晶晶的、带着小心翼翼期待的眼睛上。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张开干裂的嘴唇,就着江怜的手,咬下了一小块。
一股冲入鼻腔的焦糊味和生涩的土腥味瞬间充斥口腔,没有人工施肥的野生薯肉口感粗糙,带着明显的夹生感。
这味道,比压缩饼干混合榨菜丝更难以言喻。
裴钦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喉结滚动,艰难地将那口古怪的食物咽了下去。他闭上眼,似乎要压下胃里的不适。
江怜紧张地看着他,大气不敢出。
过了好一会儿,裴钦才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隧道的疲惫:“……比老子当年在贫民窟饿极了啃的树皮……强点。”
江怜一愣,捧着土豆的手僵在半空。
贫民窟?啃树皮?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裴钦主动提及过去。
那个强大、凶悍、仿佛无所不能的裴钦,也曾有过那样不堪回首的过往吗?
裴钦似乎并没有期待他的回应,更没有看见对方脸上的不可置信,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低沉而断续:“病毒没来前……那鬼地方,就是人间地狱,那里出生的孩子垃圾堆里刨食……跟野狗抢馊水……为半块发霉的面包,能打得头破血流,这都是家常便饭……”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空茫,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火焰,看到了遥远的、充斥着污秽和暴力的过往。篝火发出噼啪的轻响,火星升腾,又湮灭在寒冷的空气中。
“后来……病毒来了,那孕育垃圾的破地方就更他妈操蛋……”裴钦的声音里染上了一层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戾气,他垂下的眼帘根本盖不住对所属之事的厌恶“老子亲眼看着……隔壁棚子修轮胎的老瘸子……被一群饿疯了的人拖出去,活活……分食……”他停顿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像是在吞咽某种极其苦涩的东西,那一向坚定的眸子掩盖不住的发颤,“那时候的老子就缩在角落里……听着他的惨叫,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
江怜捧着土豆,听得浑身发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无法想象那个时候的贫民窟那是怎样的人间炼狱。他从小生活在蜜罐里,连饥饿的滋味都只在书本上见过。
裴钦描述的景象,比丧尸的撕咬更让他感到一种原始的、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瘦削的身子不断发颤。
“再后来,似乎过了很久很久……老子饿得受不了,就天真地以为冲出去就能找到点东西吃,即使是与恶犬争食。呵。”
“结果就是差点被一群刚变异的丑八怪给撕个粉碎……”裴钦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艰涩的、近乎嘲讽的弧度,“那会儿,老子以为十有**是死定了,感觉骨头都要被嚼碎了……然后?然后他妈的,莫名其妙的异能就突然……炸出来了……”
他抬起那只还能动的手,粗糙的手指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当年异能觉醒时那撕裂般的剧痛。“力气就然大得……能把那几只烂肉的脑袋……当西瓜捏爆……那该死的气味让老子恶心得吐了一地酸水。”
火焰在裴钦深陷的眼窝中跳动,映出里面一片荒芜的死寂。“老子反正是活下来了。可那鬼地方真的,真的待不下去了,出了贫民窟就跟着一个自称雇佣兵头子的杂碎……上了战场,拿那不值钱的命换口饭吃……”
“……枪林弹雨,炮火连天。呵呵,前一秒还跟你分一根烟的兄弟……下一秒……就,就炸得骨头碎片都找不着了……”裴钦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他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疲惫和怅然笼罩着他,却依旧剥开陈旧的伤口给为了他们能够活下去拼了命的江怜看,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和泪,“那血居然是温热的,随着弹壳的碎片溅在脸上……烫得老子想吐……”
“再后来那什么雇佣兵还是战败了,丢下我们就跑了。政府军来招安……说什么为国效力……切,狗屁!就是看中了老子这条能咬人的疯狗……给老子拴上铁链带回去当廉价的清道夫。”他嗤笑一声,充满了自嘲和浓得化不开的戾气。
“那群疯子往老子脖子后面……塞了个不知道是什么的鬼东西……”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后颈,“冠冕堂皇地说是……能救命的宝贝。呵……用了就得废半天,当年可屁都不说……老子第一次用的时候,跟现在一样狼狈……”
裴钦的声音彻底低了下去,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他靠在冰冷的断壁上,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巨大的、无声的疲惫和创伤之中。那不仅仅是身体的虚弱,更是灵魂深处被反复撕裂又勉强粘合的累累伤痕在火光下**裸地呈现。
篝火的光芒跳跃着,勾勒出裴钦疲惫而苍白的侧脸轮廓。江怜跪坐在他身边,手里还捧着那颗半生不熟、焦糊的土豆。
裴钦那低沉嘶哑、断断续续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他年轻稚嫩的心上,砸碎了他对这个世界最后一点天真的认知,他有些无助地看着带来希望和痛苦的男人。
原来,哥的凶悍、哥的冷漠、哥眉骨上那道狰狞的疤……背后是这样一条浸泡在贫民窟污秽、战场硝烟和生死背叛里的血路。
原来,那个把他从尸群里拖出来、塞给他巧克力、吼着要“养”他的男人,自己也曾像野狗一样挣扎求生,也曾蜷缩在角落听人分食惨叫,也曾眼睁睁看着兄弟被炸得粉身碎骨……
原来,他强大力量的背后,是植入后颈的、如同定时炸弹般的芯片,每一次爆发都伴随着半天的废人状态。
江怜低头,愣愣地看着自己那双沾满焦黑泥土、布满细小伤口的手。指甲缝里的污泥,掌心的血痕,火燎的刺痛……这些在以前足以让他委屈掉泪的“伤”,此刻在裴钦那血淋淋的过往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抿了抿唇,默默地将手中剥掉部分焦皮的土豆,再次递到裴钦干裂的唇边,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郑重。
裴钦没有睁眼,只是微微偏过头,就着他的手,又咬下了一小口。他咀嚼得很慢,很艰难,仿佛咽下的不只是粗糙的食物,更是那沉重不堪的回忆,为了生存,为了维持身体的继续运转,被迫让生涩的食物。
江怜自己也拿起另一个烤得同样糟糕的土豆,学着他的样子,剥掉焦黑的外皮,用力咬了一口。浓烈的焦糊味和生涩的土腥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薯肉粗糙得刮嗓子。
他强忍着不适,用力咀嚼着,吞咽着。
火焰在两人之间静静燃烧,驱散着寒夜,也映照着两张同样沾满污秽、写满疲惫的脸。一个伤痕累累,紧闭双眼,沉浸在过往的硝烟与血色中;一个眼神复杂,默默咀嚼着难以下咽的食物,也咀嚼着刚刚听到的、沉重如山的真相。
江怜咽下最后一口带着苦味的土豆,喉头滚动,一股混杂着酸涩、心疼和某种决绝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裴钦苍白而疲惫的侧脸上,那眉骨的刀疤在火光下像一道深刻的烙印。
他张了张嘴,声音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废墟角落:
“钦哥……”
接收到如幼崽一般呼唤,裴钦的眼皮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以后,”江怜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一定听你的话,我,我来保护你!”
火焰噼啪一声爆响,炸开几点明亮的火星,瞬间照亮了少年那双红肿却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孤勇的火焰。
裴钦依旧闭着眼,没有回应,半晌才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闷笑。那搭在冰冷地面上的手指,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继小怜对裴哥付出真心之后,裴哥也敞开心扉了,裴哥其实就是一个看上去很凶很暴力的硬汉,其实是外冷内热,从小生活环境不会让他只会封闭自己。能和小怜坦白基本可以说明他已经把小崽当自己人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旧日往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