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和站在禾州高铁站口,眼神呆滞,整个人都灵魂出窍了一样。
他从接到馆长的电话后,到回到禾州这片土地的记忆,十分模糊。他只记得:
电话里,他死猪不怕开水烫对馆长说:“馆长,我是旷工不是出轨,不要说得我好像个绝世大渣男”,给馆长气得快吐血了,恨不能从手机里伸出手爆锤他一顿。
电话挂断后,他又问时渡高铁站在哪里,时渡微笑说可以送他到车站。
等再睁眼时,他已经在禾州高铁站出站口了。
至于从灵鹿山到高铁站、进站上高铁、到站出高铁,这段记忆,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完全,没有。
这十分诡异。
鹿和盯着“禾州东站”几个字,拧着眉毛。他脖子上挂着绷带,绷带下吊着他的左手,右肩背着他的登山包。
脑海里浮现出临别前时渡那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心里越来越发毛。对于他究竟是怎么回来的这个问题,他心中甚至有了一个超自然的离谱猜想,但实在过于离谱他还是决定不再深思。殡仪馆的工作经历让他的心理承受范围大大提升,对于许多事也学会了释然,尤其是非自然情况。看来他们殡仪馆长期合作的那位大师的熏陶多少还是有点用。
沉默地站了会后,他抬起右手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头顶说了声“害,算啦”,舒展眉头,大大咧咧转身向出租车走去。
出租车司机跟随导航,漫入载着无数游人归客的飞驰车流,川流不息。万家灯火间,霓虹路灯下,鹿和只是许多中的一点。
车载音频断断续续,车轮走走停停。穿过环绕的二环高架,经过繁华的万旺城,车头直行许久后,拐入住宅林立的杨柳路,停在一方环境干净、外观崭新的小区门口。
刚下出租车,车门都还没来得及关上,一个巴掌就愉快地迎接了他。
——是他亲妈,虞灵女士。此刻正单手叉腰,怒气冲冲。
“小兔崽子!夜不归宿就算了,还想让老娘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娘今天非得打死你!”虞灵女士虽然年过五十,手劲是一如既往地恐怖,一巴掌给鹿和整个后背都拍得发麻。
鹿和凭借多年经验,跳着脚火速躲开第二波攻击,反手摸向后背,龇牙咧嘴冲他亲妈甩眼色:“哎妈妈妈妈,回家说回家说!”
虞灵被儿子一示意,也意识到门卫、邻居、行人火热的吃瓜表情。川剧变脸般神速转换神色,挽着鹿和的手,慈祥和蔼、笑眯眯说:“儿子,回家吃饭。”
家门刚落锁,虞灵女士继续表演川剧变脸,她的嘴犹如狂热弹幕,突突突地霸屏。
“这几天,你自己看看老娘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啊?”
“说跟朋友去爬山,结果差点给自己爬进骨灰盒是吧?”
“你知不知道老娘接到电话都要吓过去了!你卫叔赵姨都差点发全国通缉令抓你了!”
“还有你们馆长,一开始以为你旷工气得不行,听说你受伤还特意打电话说,让你休息两天,下周再上班!”
“我说你个小兔崽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吧?!休息两天就给我赶紧去上班,拎点东西感谢你们馆长去!”
虞灵一边数落鹿和,一边接过他的包放到沙发上。眼神也在他吊起的胳膊上转了好几次,又转头忙活着给他接温水,还从冰箱里翻出他喜欢的榴莲。这期间,大嗓门的弹幕没有丝毫停歇,从厨房到客厅,声势震天。
鹿和自知理亏,十分心虚地乖巧地坐在沙发上。在他妈说到“全国通缉令”的时候,弱弱辩解:“……妈,虽然卫叔他们两口子,一个是市局刑侦口的警察,一个是市局副局长,但是有没有可能,通缉令是抓犯人的,不是嗯哼……”,剩下几个字被虞灵女士一记眼刀狠狠一瞪后,窝囊地咽了回去。
“明天跟我去医院拍片,X光和核磁共振都拍,别以后搞成禾州殡仪馆单手战神了,还得让人家遗体帮你一把。”虞灵把榴莲往茶几上一放,一屁股坐到鹿和身旁,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状若无意地扫了眼他的胳膊。
单手战神这词,是早上鹿和在电话里对他们馆长说的。他是禾州殡仪馆的一名遗体修复师。
鹿和笑嘻嘻地讨好亲妈:“我就知道,我们家太后刀子嘴豆腐心,最关心我了!”
虞灵做出一副被恶心到的表情,还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差点翻个白眼:“不,给你大脑拍个片,让我看看里边装的是不是太平洋。”
鹿和抓过一坨榴莲吃得正欢,不在意地哼哼了两声。他亲妈虞灵女士,典型的正话反说。嘴上杀人放火,内心关怀备至。母子俩从小到大都是这种相处模式,从来不会正面说一句关心人的话。小时候他不太懂,后来长大,他就明白过来了。
虞灵又杂七杂八地絮絮叨叨了一会,这几天小区、新闻发生了点啥事,都在说个没完。鹿和已经啃完了三房榴莲,最后又听他亲妈说:“正好下午那会,中介小刘给我打电话,有人要租咱们家老房子,而且人特别爽快,已经签了合同,交了租金和押金了。”
鹿和闻言,从榴莲的满足中抬起了头:“这么快?”
他家有两套房子,现在住的这套是鹿和前两年自己买的。装修、散味除甲醛一系列操作后,今年刚搬进来。另外有一套老房子,是步梯的老小区,两室一厅一卫。鹿和又给重新装修一番,确保无甲醛后,找了房屋中介,半个月之前开始挂牌出租。
爬山之前也有一些租客来看,不是因为步梯不满意,就是因为价格谈不拢。没想到爬个山,房子就租出去了。
鹿和也有点好奇了:“谁啊,这么爽快?”
“说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出来找工作,也不喜欢和人合租,干脆整租了咱们家那小房子。小刘说,看着是个爱干净的男生,给钱的时候特别爽快。”虞灵被电视机里的婆媳情节吸引得入迷,断断续续地说。
“刚毕业的大学生?整租?”在本市要租房子,说明大概率不是本地人。虽然他家那个是老小区,但要押一付三,又要水电气,还要负担平时生活,对于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来说,经济压力还是不小。
“对呢。哎这个婆婆也太可恶了!我要是有个贤惠懂事的儿媳妇,我做梦都笑醒。你放心儿子,你要是娶了媳妇,我一定做一个有边界感的婆婆!”虞灵女士是个潮人,x博、小绿书玩得比鹿和还好。边界感这个词就是在网上冲浪学会的,“那大学生名字也还挺好听的,那姓氏我还是第一次见。”
“你儿媳妇也很有边界感,至今没让我认识。”鹿和顺嘴回了句,又问,“什么名字?”
“叫……叫什么时渡,对对对,什么时间什么星星的那个时渡。”
啪一声,鹿和手上的干包榴莲掉在盘子里,嘴角还沾着榴莲肉,看着他亲妈,一脸目瞪口呆。眨巴几下眼睛后,不确定地说:“时见疏星渡河汉……?”
只见虞灵难得赞赏地点了点头,肯定地说:“老娘这些年学费没白交。”
鹿和整个人都惊悚了,颤着手指头在自己头发上比划:“……长头发、青衣服、脸白得跟刚从坟里刨出来似的?!”
他亲妈闻言,眼睛里一半疑惑,还有一半写满“我儿子不可能这么傻”的鄙夷神色:“这是二十一世纪,人家清清白白男大学生,白是白了点,但不是从坟里爬出来的。再说什么长头发,人家清清爽爽短头发、穿短袖牛仔裤。你以为都跟你似的神经病呢!”
鹿和悬到嗓子眼的心重重落回原地,大大松了口气——吓死他了。但没来由的,心头一阵阵悸动,仿佛被密密实实的蛛网缠绕,挥之不去。
他还以为是灵鹿山那个人呢!想到那张没什么活人气的惨白脸蛋,变态的行为,诡谲的移动距离和可能的非自然出行方式,他就觉得有寒意从脊椎爬上大脑,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耳廓上又仿佛被一股热气缠绕,手不自觉地摸上了耳朵。
第二天鹿和去拍了片子,医生说他的手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轻微骨裂,养一阵子就好了,而且看他的恢复速度还挺快。
又休息了几天,很快就到新一周的周一。他的手已经基本恢复,康复速度极快。天刚蒙蒙亮还是灰白瓦片的颜色时,他就开着他的黑色凯美瑞顺利抵达禾州市殡仪馆。
殡仪馆坐落在禾州南边,藏在一个人工湖湿地公园后面。春天海棠盛放,夏天莲花清幽,秋天桂花飘飘,冬天腊梅清香,环境幽雅,唯一缺点就是离家有点距离,开车十公里,理论上班时间是八点半上班,五点下班——加班、特殊情况除外,通常需要二十四小时待命,随叫随到。
鹿和的车从侧门进入,停在了办公楼后侧树荫下的车位上。他一把抓过副驾驶座上的早餐袋子,关上车门。拆开牛奶吸管后,一边用牙啃着塑料袋子里的煎饼一边大步向大楼正门走去。
进了大门直走几步,拐进右侧门进了电梯,摁了3楼后,煎饼已经消失了一半。等他从走廊一路过来推开“修复组”办公室门后,煎饼彻底进了他的肚子,牛奶盒子也一干二净。
开门的瞬间,清晨的阳光,透过办公室的明亮玻璃窗,直直照耀,从窗台到贴墙的绿植,毫无阻碍地映照在鹿和身上。
鹿和眼前一花,一个黄黄蓝蓝的身影窜到了他身前。
“鹿师在上,保佑我早日暴富,美男在怀!”庄研捧着一杯豆浆,站在鹿和面前,十分虔诚地拜了一拜。
庄研也是禾州殡仪馆的一名遗体修复师,和鹿和是同期同事,两个人在修复组年龄最相近,平时也玩得到一起,关系不错。
鹿和见怪不怪,当即竖起右手,摆出一副佛手姿态,故作肃穆:“豆浆没有诚意,怎么着也要一顿火锅吧。”又装模作样掐指一算,表情悲伤地摆了摆手,“本大师今日轮休,下次一定。”
两人对视嘿嘿一笑,活像俩病友。庄研拎起豆浆喝了起来,语气正常许多:“你这回可真是大难不死,佛祖保佑!馆长说起的时候,我感觉我心都提起来了!”
两人并肩往里走,办公室其他人也都招呼着鹿和,关心询问都有。吃饭搭子周臻还热情地递给他一个保温桶,说是他亲妈炖的鸡汤,给鹿和补补。
鹿和一一回应后,和庄研走到工位上相邻坐下。鹿和一边套上白大褂一边说:“可不是。谁知道爬个山还差点给你们工作机会了。”
庄研放下杯子,咽下嘴里的豆浆,好奇地说:“不过以前没听说你在楚虞山有朋友,怎么想到跑那去爬山了?”
——“楚虞山半山腰凉亭,我等你来。”
那条短信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鹿和不动声色回应,“噢有个朋友刚调过去,正好我过去帮他看看房子,顺带就去爬山了。”
“男生噢~”庄研眼睛里闪着光,表情十分八卦,又有点苦恼,“那我们英俊的原青禾可怎么办?”
鹿和:“……”
大意了!忘了这姑娘是个资深腐女,并且在他无数次相亲失败后,已经开始嗑他同性cp了,还给他拉郎,配了个公墓管理部门的年轻帅气同事——原青禾,给他做搭子。
其实他跟原青禾,不过就是去年年底团建的时候,一起主持了表演节目的环节,之后根本没什么互动,谁知道庄研当时就一副磕到了的表情。
“……我前几天刚拍了ct。”鹿和突然说道。
庄研一副不明所以:“然后呢?”
“我把这医生推荐给你,人挺好挺负责挺靠谱。”鹿和说着,打开手机进入医院界面开始进入科室寻找医生,“你也去拍拍,我现在很好奇,你脑子里是不是都是黄色塑料。”
庄研立刻反应过来:“不用了鹿师,我脑子里不是黄色塑料,都是搞基的帅哥!”
“……谢谢,我不搞。”鹿和嘴角抽搐了两下,心里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他早就发现庄研的抽象超乎他的想象,但没想到已经抽象到外太空了。
两人说着话的时候,办公室门被人铛铛敲了两下。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转头看向门口,他们馆长正站在门口,身后似乎还跟了个体型高大的男人。一眼望去,这人脑门被门框挡住,只剩下满眼的腿了。他们馆长看上去仿佛还没人家腿长。
“鹿和,来,咱们这来了个实习生,你带带他,正好也给你帮帮忙。”馆长笑眯眯冲着鹿和招招手。
鹿和茫然起身,表情都有些晕乎——这么突然,空降实习生?
等他站到面前时,馆长身后的人也彻底进入他的视野,并牢牢占据了他的眼球。
时间仿佛被冻结,世界陷入死寂。空调嗡嗡的声音被放大千百倍,窗外蝉鸣异常清晰,仿佛连树叶落地都清晰可闻。
震惊、好奇、疑惑统统涌向大脑,鹿和有片刻的宕机。随即感觉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向头顶,并迅速蔓延四肢百骸。
那双肆无忌惮描摹他眉眼唇齿的眼神,耳边灼热潮湿的呼吸,在这瞬间,冲破记忆的阻隔,变得无比清晰。
眼前的人,正是时渡。
是穿着白色T恤,灰蓝色牛仔裤,白色匡威,背着一个黑色背包,一头短发的时渡。
馆长的声音轻飘飘地在耳边晃荡,很近又很远:“来,我跟你介绍,这是咱们的王牌修复师,鹿和,你称呼他‘鹿师’就好。鹿和,这是你的助手,时渡。”
时渡的眼睛直直望进鹿和的目光里,似乎要从瞳孔一路扎进他心里。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来,还有点大学生的腼腆和害羞:
“鹿师,你好,我是时渡。接下来,承蒙关照。”
殡仪馆上班时间其实特别早,有的三四点就上班,本文主角因为故事设计原因所以这个时间,大家不要当真。另外关于殡仪馆遗体修复以及相关工作内容的描写,是我参考一些采访、书籍、网站描写,作者本人不是相关工作人员,所以难免会有疏漏和错误,如果有从业人员欢迎指正,我一定虚心改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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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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