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渡的手就这么支了半天,鹿和还没从三魂七魄至少走了一半的震惊中回神。直到被馆长用胳膊肘轻轻怼了几下,他才恍然惊觉,目光重新找到落定的锚点,机械地握住时渡伸出的手,像个人工智能一般毫无感情:“……你好,时……渡。”
鹿和觉得自己就像握住了一块万年寒冰,明明是盛夏38℃的早晨,却冻得他起鸡皮疙瘩。他的目光从两人交握的双手,很快挪到时渡另一侧垂下的左手手腕上,眼里闪过一丝惊异,很快又收回。
馆长对眼前前后辈气氛融融的大好光景感到相当满意。他一手拍拍时渡的肩膀,另一只手搭在鹿和肩头,一边画饼……啊不是展望未来,一边语重心长千叮万嘱。
从庄研的角度看,这个场景像极了一块奥利奥夹心饼干:一米六五的馆长,左边是起码一米九的时渡,右边是一米八三的鹿和,他正好杵在当中,就是奥利奥里雪白雪白的“利”。那两块“奥”四目相对,都如泼墨浓黑。一个脸色很黑,一个眼睛很黑。时渡看上去温和无害,鹿和没什么表情但总觉得火气四溢,两个人似乎已经忘记了馆长的存在,看上去已经没有人在乎他到底还在说什么。
庄研左手环胸,右手搭在上边摩挲下巴,眼神在鹿和和时渡身上转来转去,表情耐人寻味,看了会开始“啧啧”起来。还没啧两声,就被周臻拿着单子抓走开始干活——今天一共有五十二具需要修复的遗体,需要特殊修复的有十六具。
整体来说工作量不算高峰,忙的时候他们可能四五点就开始上班。他们组一共五名修复师,今天已经算比较清闲了。
鹿和也收拾好东西,下了办公楼朝修复工作区走去。时渡也穿好了白大褂,抱着笔记本文件夹,跟在鹿和身后,亦步亦趋。鹿和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回头狐疑地扫描他一下,他再回以非常纯真的笑。平时两三分钟的路程,今天鹿和走了快五六分钟。
本来鹿和应该先带时渡熟悉工作环境,每个区域过一遍,给他讲讲布局、工作内容、注意事项等等。但他一想到这人理直气壮的“我是你祖宗”,还有耳廓仿佛还在灼热的气息,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恶从胆边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鹿和大手一挥,实习生时渡第一日工作日程揭牌——从早到晚,满满当当,五个修复师的遗体修复观摩全给他安排了一遍。从自然老逝到意外创伤,跳楼、车祸、溺亡、坠崖、巨人观……只有想不到,没有找不到。
路过的庄研一脸人不可貌相的惊叹,一只手沉重地拍两下鹿和的肩膀,叹道:“没想到啊没想到,鹿师蛇蝎心肠,下手忒重。这小子保管一个月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可惜那张赛过娱乐圈的帅脸了。”在鹿和挠下巴的注视下,她实在没忍住,又问,“你俩有仇吗?”
鹿和未置可否,沉思着嘶了一声,试探问道:“会不会有点……太残忍了?”
庄研认可地重重地点了两下头,目光悲痛。
一上午,鹿和在补休假期间的文件文档,时渡就在修复工作间连轴转,这个跟完跟那个。鹿和抽空路过了一下,发现这小子屹立不倒,表情淡然,连额发都没湿一根。
甚至中午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连庄研都因为刚处理完巨人观避开所有肉类,观摩完的时渡还在慢悠悠夹着红烧排骨,一点一点吞咽,丝毫没有实习生吓得冷汗涔涔、面比纸白的窝囊样。
庄研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敬佩。其他几个同事,也纷纷露出了赞赏的表情。
鹿和吃惊地摩挲下巴,若有所思。
下午休息结束,鹿和拿着工作单一看,抬头对上时渡纯真的大学生微笑,笑眯眯地说:“本大师轻易不给实习生露一手,今天就让你开开眼。”
手套口罩捂得严实,工具一备,门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具高度腐烂的遗体。操作台上正平放一具老年男性遗体,隔着口罩,尸臭味都扑面而来。走近后才发现,还有黄黄绿绿的水,腹腔处已经被走兽虫蛇啃出了大小不一的洞。透过这些洞,还可见残缺不全的内脏,有一两截肠子都在外边。
这是位姓褚的老爷子,经由市公安局那边过来的遗体。前几天凌晨有人在山上晨跑,在密林中偶然发现了这具遗体。经过调查后,排除他杀原因,确定死因为头部伤。警方推测是连日大雨,爬山脚滑,头撞到石块身亡。
鹿和心道,这下你小子还不得滋哇乱叫一顿狂吐?
他抬脚就走,慢慢靠近遗体,冲着后面的时渡好心地说:“哎看见没,这就是咱们遗体修复师的工作内容,你没见过吧?是不是害怕了?觉得待不下去了?这也正常,不过做这行就得有强心脏,不然哪天……”
他的话戛然而止,就像被人突然拧断了喉骨,所有的话卡在深处,连表情都被冰封冻住——
时渡已经走到了他侧前方,紧挨着遗体。他正面无表情伸出套着手套的手,啪叽一下摸上了腹腔的洞,那上面还有密密麻麻扭动的白色软体物,俗称——蛆。
他又面无表情地拿起工具夹,一条一条地把蛆全都夹了起来,再放进密封袋内。
整个过程,鹿和就像被雷劈了一样,震得内外焦黑。
这合理吗??????一个实习生这么镇定自若习以为常手法娴熟??????这真的合理吗?????
时渡还抽空安抚他一样道:“我处理完你再过来。别怕。”
鹿和:???!!!
到底谁才是带教老师?我请问呢!
反客为主的时渡成功激发了鹿和的竞争心理。带着点被人轻视专业能力和专业素质的愤怒和不甘,鹿和立刻奔向了遗体另一侧,火速拿起工具进行清理。
他绝对不能输给区区一个实习生!
时渡拿着夹子在腐烂物和高蛋白物质之中翻飞,注意力却没从鹿和身上挪开,没忍住轻笑一声。
静谧的操作间,只有微微轰鸣的新风系统和空调,这一声笑声音不大,但格外清晰。鹿和被这笑声猛然刺激一下,隔着口罩狠狠瞪一眼时渡,举起夹着白色的夹子威胁道:“小心拿这个给你下饭!”
时渡笑意不减反增:“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鹿师。”最后两个字,时渡说得又慢又轻,像在唇齿摩挲过无数次之后才缓缓吐露。
不知怎么,鹿和听出了一丝软绵绵的宠溺味道。他恶狠狠回:“像什么!”
“像小猫——”时渡眼睛里都是笑意,连口罩都在微微扬起,“炸毛的小奶猫。”
鹿和被“奶”字狠狠刺激了一把,手上动作猛猛停顿住。下一秒迅速收回夹子,像收回了利爪。他脑子里莫名其妙浮现出一个画面:他脑袋上立起两只猫耳朵,浑身炸毛,尾巴高高翘起,伸出凶恶的利爪挠向时渡,结果时渡漫不经心地笑,然后——拿出指甲剪,把他的指甲通通剪掉。慈祥地仿佛要发光一般摸他的头,和蔼地说“乖,等下吃罐头”。
“你才奶猫!你全家都奶猫!老子是雄狮!雄狮般的男人!你懂个锤子!”他瞪圆了一双杏眼反击时渡,还顺便弯起左手。试图展示藏在衣物之下的肱二头肌,证明自己的雄壮威武。
然而这个攻击力度似乎并不足够强劲,甚至有点招笑。时渡的笑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盛了,他甚至停下动作,深深看着对面的人说:“你知道么?鹿师,”他眼里倒映出的全是鹿和的身影,“你啊,非常可爱。”
噼里啪啦,静默的鞭炮烟花在心头脑海炸开,鹿和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爆红,仿佛突然被切开的石榴,红得夺目。口罩的白色系带在要滴血般的耳朵映衬下,凸显得格外洁白。
他和时渡不过见了两次面,每次对方都能让他大脑死机,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了。霎时间,鹿和十分想把夹子塞他嘴里,恶心死他算了。他举着夹子不由深思,这东西能把人攮死吗?
刚才在馆长面前那个纯真可爱的男大学生呢?
他要男大,不要变态!
他刚才想什么来着?噢对男大……男……大?
鹿和红晕消退,疑虑重重,好奇问:“你真是……第一次做这行?”这处理遗体的方式,比他从业好几年的专业修复师都要专业,一个毕业生不可能有这么丰富的工作经验。
疑问的间隙,他们已经清理完了遗体上不应有的物品,鹿和开始拿起工具给遗体进行缝合。
时渡闻言没有片刻犹豫,利落回道:“不是。”末了又笑意盈盈补充一句,“鹿师,我可从不会骗你。”趁着鹿和呆愣的瞬息,他退到一旁,开始整理收纳,并配合地时不时给鹿和递工具。
鹿和:“……”。
鹿和的动作卡了一下,很快又飞速地继续穿针引线,将手指间的皮肉完美缝合。对于时渡的坦诚,他十分意外,至于后面一句话,他就纯粹当变态在放屁了。
搞不清楚眼前人还会用男大模样、流氓腔调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鹿和理智地选择了闭嘴,安静继续手上的工作。时渡也配合地只做不说,两个人倒像是突然默契起来,十分迅速地完成了修复。
鹿和放下手里的工具,退后三步,又抬肘碰了碰时渡,示意他站自己旁边来学着做一样的动作。时渡只见鹿和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
——他这是要拜三下。
这是鹿和本人每次修复后必会做的一步,一般念叨“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帮你干净完整地离开,该报仇还是找正主,别来找我。逢年过节我一定给你烧纸钱”云云。今天还在修复中,和不知轻重的时渡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鹿和深深觉得这个更要拜,不得不拜,尤其是这个满嘴跑火车的时渡。
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片刻后,时渡挑眉:“你确定,要我拜?”。
鹿和不耐烦地甩了个白眼:“废话,麻利儿的。”
“好吧。”时渡的表情怪异地闪烁了两下,很快无所谓地摊开双手,“……反正死了也不能折寿。”
鹿和正想回他一句“折你个仙人板板”,就见时渡慢悠悠踱步到他身侧,双手缓缓合十,幽幽举过头顶,动作生疏,弯出了像直角一样硬邦邦的弧度。
唰地一下,一道刺目白光从窗外闪烁而过,仿佛睁开了冰冷无情审判的巨眼。紧接着“轰隆——”一声惊天巨响,仿佛地下埋了个巨大乌龟正在起身晃动,整个大地都为之颤动,竟是晴空落雷!
“卧槽!”鹿和被震得难以站稳,身体狠狠晃了两下,双手在空中张牙舞爪,惊惶之下仓促抓了个最近的东西才稳住身形。然后他觉得,他的脸都被自己啪叽一下黏到时渡鞋底子,凑上去被碾得稀碎——
他一把把时渡抱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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