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则与唐剡并排走在夕阳下的长安城大街,身后跟着一个可怜兮兮的以清,游街示众。
想着在大街上讨论案情不合适,佘则便转移话题道:“说到孤独终老,这些年我娘也不知道给你介绍了多少名门贵卿,偏偏你非让别人不清不楚的入府,若不是我娘拦着,那些贵族不把你生吞活剥了。”
补充问:“真打算孤独终老?”
唐剡不以为意道:“谁跟你一样要孤独终老?我是有未婚妻的人,当家主母没开口,那些个莺莺燕燕哪儿能随便带回家?他们非要来,给个通房丫头的待遇已经是我的最大让步了。”
佘则顿了顿,反问:“真要守着个莫名其妙的未婚妻一辈子,你明知……”她根本不可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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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圣武帝麒麟十三年(二十年前),天子舅家、皇后同母弟贺淳维拜骠骑大将军,皇后侄贾楠分别将五万骑兵夹击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天山;散骑都尉左户领八百骑兵北上,出居延北千余里,欲分兵匈奴。
岂料左户通敌叛国,阵前倒戈,致使大军主力差点全军覆灭,更在居延一战中枉顾八百骑兵性命,献俘匈奴,获封左贤王。
唐剡父亲太史令唐虞上书为左户陈情,受到牵连,被处宫刑,终生监禁,家族贬为庶民。家中散尽家财,罚金免罪,却被整个家族抛弃,全家沦为过街老鼠。
幸佘则母亲与唐虞妻乃是闺中密友,为其周全,佘则与唐剡二人一同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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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剡口中的未婚妻正是散骑都尉左户的长女,九阶卿,左晴。二十年前,年仅七岁的她因左户通敌叛国罪,被判夷灭三族,带着弟妹出逃时被官兵斩杀于武功县义庄。
武帝下令左户三族尸体投喂野兽,皆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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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年仅四岁的唐剡甚至都不记得左晴的模样,更谈不上什么感情。
佘则在心中无奈的叹气,说:“你有一双看透人心的双眼,做起事来一丝不苟,心思缜密,是个不可多得的刑侦人才。可只因幼时遭逢变故,现在的你比皇亲贵胄更像是个纨绔子弟,这些荒唐的行为都是你看透了世间的黑恶,是你对现实的绝望。”
佘则十分不忍唐剡继续这么消沉下去,回到巡案省门口将以清交给衙卒,与唐剡一同回了刑狱司马厩。
他边下马,边说:“你真的要继续逃避下去吗?”
唐剡站在马厩旁,拉着笼头,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声音低浅:“你的母亲乃是武威公主;父亲乃武帝后族,年少举博学鸿词科入仕,如今于史馆监修国史;长兄佘正任折冲都尉,宿卫京师;次兄佘中任金陵刺史;三姐佘纯乃是康王妃。”
他稍作停顿,继续说:“一家皇亲贵胄,其乐融融。”
佘则微微蹙眉,他并不喜欢别人说起他的家事,仿佛他的一切努力都不值一提,他的一切成绩都是靠着冢中枯骨。
唐剡抬起头,看着佘则,说:“你的一生顺遂且平安,你名则字允中,意为“允执厥中”,不管世道多么艰难,你总是坚守心中正道,一心报效国家。”
“你年十八以贤良方正应举,吏部铨选入大理寺,不过一二年便任从四品少卿,前途无量。可祥瑞三年,关内侯陆予方请奏设立巡案省时,你却自请入巡案省,只任从六品刑狱司。”
“对不起,对世道的热爱,对匡扶正义的执着,对心中正道的坚守,说到底,我都比不上你。”
说完,转身往巡案省大牢走去。
唐剡带着惨淡的笑意,在落日的余晖中,让佘则的内心有些刺痛。
佘则一向悲悯世人,面对发小唐剡,总是不忍苛责,心道:面对世道的黑暗,我想要匡扶正义,而你,更乐的见到这个世道走向毁灭。你拒绝的不是一场亲事,而是不愿与这荒唐的世俗一起沉沦。
对不起,谁都不可以对你苛责太多。
察觉佘则还停留在远处,唐剡回头问:“今天这个小道士我倒是很好奇的,竟然能让一向有涵养的你刻薄至此,竟让他一路游街回来。啧啧!这可真是非等闲之辈。快走,我倒是要去看看他有什么神通。”
佘则提脚跟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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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案省大牢里,以清被关在独立的牢房,他扫视四周,心道:嗯!不错,初春的天夜里还有些冷的,这牢里有稻草,晚上枕着睡不会冷;也没窗,不会吹冷风进来。
他拍拍手,怡然自得的躺在大牢的床板上,看起来就像是来参观的一般。
“你倒是气定神闲。”
佘则在暗处观察他很久了,发现他除了刚被带进来的时候有些反抗,被锁进牢房里不过一瞬,似乎就接受了自己沦为阶下囚的现实,竟然拾掇出了一块地儿,躺着闭目养神。
佘则和唐剡走过来,以清鲤鱼打挺似的坐起来,变脸一般,挂着哭丧着脸的求饶:“大人,小道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大人,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小道知错了。”
说着,眼里挂着水汽,红了眼尾,连眼角的泪痣都染上了几分红晕,瘪着嘴,就这么看着佘则,看起来可怜极了。
以清一向擅长示弱装乖,也从未失手,此番也自认为装的滴水不漏。
可惜遇到的佘则,却是久经沙场,专司刑侦辨真识谎之事。在他眼前,所有的装腔作势与谎言骗局,都无所遁形。
佘则躲在一旁观察良久,看透,却不说透。
佘则心道:装的真是一个娇滴滴的卿模样。只是,在见到我的瞬间,变脸也忒快了。
他侧身坐在狱卒搬来的椅子上,慢条斯理的端着送来的茶,浅尝一口,视线若有似无的扫视眼前可怜巴巴的以清,带着不自知的笑意。
唐剡将佘则的反应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心道:有好戏看!
于是靠在牢门一旁,默不作声,单纯看戏。
佘则把茶杯放在桌上,抬眸,云淡风轻的而说:“我问,你答。”
以清双眼放光,单手竖起三根手指,指天发誓,连连点头:“大人,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恳请大人就放了我吧。”
佘则不置可否,似乎默认‘只要你好好回答,就放了你’,问:“你说你是三清观一德真人的徒弟?”
以清点头如捣蒜。
佘则漫不经心的问:“你既然是三清观的小道士,为何寅时三刻还在睡觉,不用做功课的?”
以清无辜的摇头:“我早上起不来,师父说免了我的早课。”
佘则盯着他,似笑非笑,挑眉:“你可能不知道,我家与一德真人交好,经常到三清观打醮,却不知一德真人有个叫做‘以清’的徒弟。”
他凝视着以清,继续说:“况且两月前一德真人染病,我家请了太医前去探望,你身为他的徒弟,却说一德真人身体康健。”
以清嘴角尴尬的笑笑,心道:师父为了躲你们,经常装病,连上次太上皇请他,都说病的弥留了。可是我又不能说,万一说我们三清观欺君怎么办?
可看在佘则眼中,便是自己拆穿了他冒认一德真人徒弟,招摇撞骗的把戏。
以清嘟囔着,避重就轻,说:“我师父徒弟那么多,大人不知道我也不奇怪。”
佘则依旧慢悠悠的说:“确实不奇怪。只是……”
他抬手指了指以清,摇头,说:“三清观常年受着香火,你这小道士却一身脂粉味儿。”
唐剡会意的上前嗅了嗅,点头,说:“这味儿挺熟悉的。”
佘则一记冰冷的视线扫视过去,冷哼:“可不是,你身上也常年沾着这味儿。”
唐剡抬起自己手臂也嗅了嗅,心道:不就是平康坊的脂粉味儿嘛?
见殃及池鱼,连忙闭口,双臂抱在身前,继续靠着墙壁。
佘则继续说:“平康坊各大院馆用的香粉不一,你身上的味道这么杂乱,想来是老恩客了。”
以清抓着牢门柱子,大声辩解:“我是去送寄名符的。”
佘则勾起唇角:“哪有正经道士寅时三刻去送寄名符的?”
以清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妓子们夜间接客,白昼歇业,不寅时去送,什么时候去送?”
佘则点头,如有所思的说:“确实是这个道理。”
又问:“三清观位于长安东南侧三清山,到长安也有半日车程,为何要来长安买豆腐?三清观毗邻的武功县的豆腐做得不好吃?”
以清有些牙疼,心道:这人怎么天南地北各一句?
有些露怯,有些结巴,说:“嗯,是,没……没有这边的好吃……”
佘则一怒之下,一掌拍在手边桌面上:“还不说实话!”
一声怒吼把唐剡吓了一跳,直吓的以清‘哐当’的跪下去,捏着耳朵,双眼紧闭,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对不起,我不该擅自偷了采买的钱下山去赌坊,输光了钱还欠了一堆……”
佘则好笑的看着他的脑袋,挑眉,循循善诱:“上月初三寅时呢?”
以清微微抬起头,怯弱的看着佘则,结结巴巴的说:“在胜名楼赢了不少,顺道去春日宴喝花酒消遣消遣,去去乏…………”
佘则说:“然后呢?”
以清似乎被他吓到了,咬着下嘴唇,都要哭了:“……”
佘则冷哼一声:“呵!你这不受清规戒律、招摇撞骗的小道士。”
起身就走。
以清期期艾艾的在他身后招呼,把手伸出牢门:“大人,我真的没骗你,能不能放了我?”
唐剡快步跟上,断言:“这小道士和案子无关,放了吧。”
与案件有关的十二个随从和一个豆腐摊贩子都在刺杀事件后半月内相继死亡。若他真的与案件有关,早就被意外身亡了,还能等着被我们抓到?
佘则点头:“嗯,我知道。”
唐剡无语:“那你抓他回来干嘛?咱们巡案省什么时候管道士花天酒地了?”
佘则置若罔闻,对狱卒说:“这道士不老实,查查是哪个观里的道士,取消他的道箓,关半个月,让他长长记性。”
“是。”
以清一看自己上当,对方丝毫没有放他的意思,恼羞成怒,咆哮:“我长你个鬼记性,给你外公站住,说好我说实话你就放了我的……有没有人啊,听到没有……”
辱骂声在牢里激荡成回音:“什么玩意儿清规戒律,我们三清观哪条观规不让往妓院送寄名符了……你这心脏的乌梢蛇,看什么都脏的赖皮蛇……”
骂声不绝如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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