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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有人于一指宽的夹缝中便能窥见无垠苍穹,有人坐于方寸井底便以为天地尽收眼底,有人泼天富贵如甘霖骤降,亦有人跋涉一生,指尖所触皆与心之所求擦肩而过。

她,傅华,抱着尚在襁褓的女儿,身影嵌在纵横交错的田埂之间。脚下是松软带着湿气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地窖里堆积的红薯,表皮还沾着新挖的湿泥,将是整个漫长夏日的主食,蒸煮时那股甜腻中带着土腥的味道,早已刻入记忆。池塘里偶尔捞起的鱼,鳞片在浑浊的水光中一闪,是她为数不多能给女儿添点荤腥的指望。院子里那几畦白菜,青翠的叶子在日头下舒展,是每日碗碟里最熟悉的滋味。女儿舒云一日日长大,小脸渐渐褪去婴儿肥,显出清秀的轮廓,正是抽条长身体的时候。她的夫君叶永,是个沉默的庄稼汉,黝黑的面庞刻着风霜,粗粝的大手布满老茧,只会闷头在田地里挥汗如雨,仿佛那黄土地就是他全部的世界。

世人常带着讥诮的眼神打量她,窃窃私语:一个秀才家的娇女,怎就落得嫁与泥腿子的田地?那言语像细小的芒刺,扎在看不见的地方。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如同无形的枷锁,何曾容得她一个闺中女子说个“不”字?父亲不过是落魄秀才,却偏学那富贵做派,妻妾成群,儿女五六个,生而不养,家道艰难时,竟将她当作抵债的物件,塞进了叶家的大门。

公公早逝,留下一个常年咳喘、面色蜡黄的婆母。家里那几亩薄田,辛苦一年,交了租税,剩下的粮食勉强糊口,铜钱是一个子儿也攒不下的。豆蔻年华时,她也曾在灯下偷偷描摹过才子佳人的话本,幻想过翩翩世家公子执起她的手,三书六礼,凤冠霞帔,风风光光迎她过门。那幻梦的色彩,早已被生活的粗粝打磨得黯淡无光。

“再弄完这垄地,就回去做饭。”她直起酸痛的腰,用沾着泥点子的袖口抹了把额角的汗珠,目光望向田埂尽头。女儿舒云小小的身影坐在树荫下,不哭不闹,手里捏着根草茎,逗弄着地上忙碌的蚂蚁。旁边是玩伴海燕。那过分的安静和懂事,像一根细线,勒得她心口发疼。

叶永作为丈夫,唯一的“好处”或许就是结婚这些年,从未对她高声说过话,更遑论动手。踏进家门,门槛内便传来婆母压抑的咳嗽和碗碟碰撞的轻响,那张刻薄的脸拉得老长,浑浊的眼睛里写满挑剔——准是又有哪处不合她心意了。新婚时,她也曾小心翼翼地奉上热汤、浆洗衣衫,试图用温顺熨帖那沟壑纵横的心。可自从生下舒云,是个女儿,婆母那挑剔便如同藤蔓疯长,越发变本加厉。生男生女?她心里冷笑,这难道是捏泥人,由得她心意搓圆捏扁?

她自己的骨肉,自己心尖上的女儿,哪怕是长辈,也休想随意折辱。将一碗飘着几片菜叶、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端进婆母屋里,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叶永也正好从地里回来,在院角的水缸旁,舀起冰冷的井水,哗啦啦地冲洗着沾满泥垢的手臂和脖颈,水珠顺着他结实的脊背滚落。

看着自家男人那沉默劳作后疲惫的身影,一股无名火莫名地就窜了上来。女儿正乖巧地抱着粗陶碗,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寡淡的粥饭。厨房里,锅灶冰冷,柴火未劈,一堆待洗的碗筷还浸在浑浊的洗碗水里。生活的琐碎像沉重的磨盘,日复一日地碾磨着她的心力。

教完女儿几首简单的启蒙诗,看着舒云聪慧的眼睛里闪着光,是这一天里唯一让她心头发暖的时刻。叶永也已收拾好厨房的狼藉,默默回了房间。婆母这时踱步进来,不由分说地将刚有了点睡意的舒云抱走,动作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

昏暗的油灯下,叶永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显得有些庞大。他走近,带着一身汗水和皂角混合的粗粝气息,低声问:“今天……要吗?”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不要。”她背对着他,语气生硬,“你去把女儿抱回来。”

“心情不好?”他迟疑了一下,伸出手臂,从后面将她环住,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僵硬。他粗糙的手指无意间划过她的手背,那触感让他微微一怔——这双手,早已不复当年闺中的白皙柔嫩,指节粗大,掌心布满薄茧,手背上甚至有几道细小的裂口,和村里那些操劳了半辈子的妇人别无二致。这些年,她越发憔悴了,眼角的细纹深如刀刻,鬓边甚至已有了几丝早生的华发。

“你还看得出我心情不好?”她猛地挣脱他的怀抱,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我再说一次,无论是男是女,这个家都养不起第二个孩子!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叶永黝黑的脸上掠过一丝无奈:“舒云……若没个兄弟帮衬,将来族里那些人,怕是要欺负她孤儿寡母的……”

“族人?”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日子艰难得揭不开锅时,可曾有一个族人伸出过手?倒是算计着百年之后,如何来贪图这几亩薄田、几间破屋的心思,怕是从未断过吧!”

“世道如此罢了。”他垂下眼,声音低沉下去。

傅华不想再与他多费口舌。还想说服她生孩子?简直是痴人说梦!她用力吹熄了油灯,黑暗瞬间吞噬了房间,也隔开了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

改变,是从倒卖自家院子里吃不完的白菜、鸡窝里攒下的鸡蛋开始的。她起早贪黑,背着沉甸甸的箩筐,挤在喧闹的集市角落,为了一个铜板与人磨破嘴皮。后来胆子大了,看准了牛车运输的商机,风里来雨里去,押着笨重的牛车在崎岖的土路上颠簸。整整三年,汗水浸透衣衫,尘土扑满面颊,终于攒下了一笔带着汗味的银子,在镇上盘下了一家地段尚可、却已显出破败之象的小店铺,挂上了“傅家食铺”的简陋招牌。

初到镇上,人生地不熟。街坊邻里的打量带着疏离,竞争对手的排挤明目张胆。她咬紧牙关,每日天不亮就起身,亲自挑选最新鲜的食材,一遍遍尝试调整菜品的味道,脸上堆着笑招呼每一个可能成为回头客的客人。寒冬腊月,手指冻得红肿开裂,浸在冰冷刺骨的洗碗水里也顾不得疼;酷暑三伏,灶台前热浪灼人,汗珠顺着鬓角滚落,滴在滚烫的锅沿上,“滋啦”一声化作白烟。整整一年,靠着这份近乎苛刻的勤勉和日渐精进的手艺,小小的食铺才渐渐有了起色,积累下一些熟客的口碑。

手里有了点流动的钱,她便像只敏锐的蜘蛛,开始编织她的网。她不再满足于小店的营生,开始主动与走南闯北的货郎搭上线,从他们带来的稀罕物件里嗅到商机。南方的精细绣品、北方的皮毛干货、海边的咸鱼虾米……她眼光独到,胆子也大,有点盈余便多方押注,或入股小本生意,或与人合伙倒腾紧俏货物。傅华深知根基尚浅,从不贪大求全,只求稳扎稳打,一处赚点小钱,积少成多。成年累月地奔波在外,风霜刻进了她的眉宇。十年的光阴,不仅将一个二十出头、眉眼间尚存一丝书卷气的少妇,打磨成了三十三岁、眼神锐利、举止干练的商号女东家,更为她心爱的女儿舒云铺就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舒云三岁时便能指着《千字文》认字,清脆的童音像玉珠落盘;五岁便能对着院中盛开的桃花,吟出“灼灼其华”的句子,惊得她父亲哑口无言。这些年,傅华倾注了全部心血培养她,重金聘请名师教导诗书礼仪,又延请武师传授强身健体之术。舒云出落得亭亭玉立,文能提笔作锦绣文章,武能策马挽雕弓,成了镇上人人交口称赞的奇女子。世人皆惋惜傅华如此家业,却只有一个女儿继承,又怎知这正是她心之所愿?她只想要这个女儿,这个承载了她所有希望与爱的女儿,一个便已足够。

**裂痕与疏离**

叶永和金花是否圆房,她无从知晓,也懒得过问。但金花那始终平坦的肚子,她是知道的。婆母几年前在病榻上缠绵许久,最终油尽灯枯时,恰逢她在北城谈一笔关乎几处商号存亡的大生意。得知消息,她沉默地立在异乡客栈的窗前,看着窗外陌生的车水马龙,终究没有回去奔丧。当棺木入土的那一刻,她心中最后一丝与“叶氏”的牵连也彻底断绝。离开了“叶氏”这个姓氏的束缚,天地广阔,她只是傅华。

忠心耿耿的管家阿寻曾不解地问她:“夫人,那金花……为何不干脆打发了?留着碍眼。”

傅华正对着铜镜,仔细地簪上一支新买的赤金点翠步摇,闻言动作未停,只淡淡瞥了镜中一眼:“没必要。叶永也是个正常的男人,若真有那心思,不在家里,难道就不会在外面寻了?他终究是舒云的父亲,这点脸面,还是要给他留的。” 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听不出半分波澜。

叶永自始至终,从未对她的在外经商置喙半句。她离家时,他将那座日益空荡的宅院打理得井井有条,庭院扫得干干净净,花草修剪得整整齐齐。女儿舒云的衣食住行、功课学业,他也照料得细致周到。每当她风尘仆仆地归来,无论多晚,总能在那张熟悉的饭桌上,喝到一碗他亲手递来的、温度刚好的热汤。虽然这些事,管家仆妇同样可以做,但那碗汤里似乎总带着点别的什么,让她疲惫的身体能短暂地松懈下来。只是,那感觉太过模糊,远不足以弥合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裂痕。

她遇见墨沈,是在一个深秋的午后。马车辘辘驶过永安镇的石板路,她因车厢内气闷,抬手掀开了侧帘一角。目光随意流转间,骤然定格在不远处一座青石拱桥上。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的男子,正随意地蹲在桥栏边,低头看着桥下的流水。秋日的阳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勾勒出清隽挺拔的侧影,衣袂随风轻扬。她甚至没看清他的具体样貌,只那惊鸿一瞥的姿态、气韵,便像一道闪电击中心房——那正是她少女时代,在无数个寂静深夜里,于书卷和幻想中描摹过千百遍的、想要嫁予的翩翩公子模样!

心,毫无预兆地剧烈跳动了一下,随即又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淹没。

“继续走吧。”她放下车帘,声音平静无波地对车夫吩咐道,指尖却微微发凉。

车帘隔绝了视线,却隔不断车外的喧嚣。闹市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车轮碾过石板的辘辘声、远处勾栏瓦舍隐约飘来的丝竹歌舞声……每一种声音都在喧嚣,汇成一股洪流,昭示着这座城镇的繁华与热闹。而她刚才的心跳,仿佛只是这洪流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年前,叶永跟着她举家搬到了更为繁华的永安镇。新购置的宅院还没来得及仔细打理,她便因北城商号突发的棘手事务匆匆离去。数月后归来,马车停在簇新的朱漆大门前。叶永已闻声迎了出来,安静地站在台阶上等候。

这是十多年来,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他。时光仿佛对他格外宽容,褪去了年轻时田间劳作的黝黑壮实,眼前的男人身形依旧挺拔,眉宇间却沉淀下一种近乎儒雅的沉静,眼神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从容与淡泊。他自然地伸出手,稳稳地扶着她下了马车,那掌心干燥而温暖。

温热的水流漫过疲惫的四肢百骸,她闭着眼靠在浴桶边缘。水汽氤氲中,桥上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却固执地在脑海中浮现,清晰得可怕。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气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和离。

晚膳时,桌上摆着几样清淡小菜。叶永默默地为她盛了一碗熬得软糯的红豆粥,轻轻推到她面前。

“金花……最近怎么样?”她拿起调羹,舀起一勺粥,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目光却紧盯着碗中暗红的豆粒。

叶永握着筷子的手明显顿住了,脸上浮现出真切的错愕,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抬眼看向她,眼神复杂。虽然她这些年对金花几乎视而不见,但主母询问小妾近况,总是天经地义的权利吧?她看着他错愕的神情,唇边原本维持的一点客套笑意也瞬间冷却,抿紧嘴唇,一声不响地回视着他。

“母亲……”叶永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母亲离世之后不久,金花……便自己离开了叶家。听说……后来回了樟木村,已经嫁人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红豆粥在口中化开,微甜带沙。那句诗不期然跳入脑海:“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她握着调羹的手指微微收紧。

“哦。”她低低应了一声,随即像是为了掩饰什么,立刻转移了话题,“舒云呢?这次回来怎么没见她在门口?”话一出口,她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以往每次归家,远远就能看见女儿雀跃的身影,马车一停,那个温暖的小身体便会像乳燕投林般扑进她怀里,搂着她的脖子,带着小得意的炫耀:“娘亲!爹爹又输了,他说你更疼我!”

叶永这次陷入了罕有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只能听到烛火轻微的噼啪声。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越跳越快,几乎要撞出胸膛。

“三月份的时候,”叶永的声音低沉而艰涩,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她……留下一封信。信上说,看上了一个路过的将军……跟着去西南了。我……托了所有能托的人,找了所有可能的地方……杳无音信。”他抬起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楚和无力,“她武功好……按理说……应该……应该无事。”

“你怎么看女儿的?!”傅华只觉得脑中轰然巨响,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她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凳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那是她唯一的女儿!是她倾注了全部心血和爱的命根子!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盛怒和恐慌像野兽撕咬着她的理智,她扬手,用尽全身力气,“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叶永脸上。

那清脆的声响,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们之间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也拉开了此后数年绝望寻找的序幕。

此后,便是疯狂而无望的搜寻。她几乎抛下了所有生意,动用了这些年积累的全部人脉和财富。商道上,她不惜让利三分、五分,甚至折本,唯一的条件就是借助对方的力量,在西南广袤的土地上撒下寻找舒云的网。有交情的,没交情的,三教九流,她都放下身段,一一拜求。西南瘴疠之地,山高林密,她不顾劝阻,亲自带着人一城一镇、一村一寨地寻找打听。崎岖的山路磨破了她的鞋袜,毒辣的日头晒脱了她的皮肤,蚊虫的叮咬让她浑身红肿,却始终得不到关于舒云的一点确切消息。每一次希望燃起又迅速熄灭,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凌迟着她的心。

她和叶永本就脆弱如蛛丝的关系,在这场巨大的灾难面前,彻底崩裂,变得千疮百孔。每一次见面,不再是关切,只剩下冰冷的质问、恶意的揣测和相互的指责。猜疑如同毒藤,疯狂滋长缠绕。

她调动了所有的力量去查,查叶永是否在外面有私生子,查他是否为了谋夺她辛苦攒下的庞大家业而狠心害了舒云的性命!尽管查来查去,并无实证,但她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无能”和“失职”。叶永第一次听到这种指控时,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辩解什么,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受伤。可她顾不上,也听不进。巨大的悲痛让她变成了一个偏执的复仇者,只相信那最黑暗的可能。

直到五年后一个萧瑟的秋日,一个进山打猎的老农,在镇郊一片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无意中发现了一具早已化为白骨的尸骸。尸骸旁,半掩在腐叶和泥土中的,赫然是一枚玉佩。那玉佩的纹样、质地,与寻人告示上绘制的、傅华千金悬赏寻找的舒云随身玉佩,一模一样!

经过衙门仵作的仔细勘验,确认那是一具十几岁少女的遗骸,骨骼上遍布着野兽啃噬撕咬的痕迹,深深浅浅,触目惊心。

傅华被人搀扶着,站在那堆零落的、带着泥土和死亡气息的白骨前,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死死地盯着那枚被呈上来的、沾着污迹的玉佩,一遍又一遍地问身边的叶永,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不是她对不对?你告诉我!这不是舒云!我的舒云武功那么好……她……她怎么会……”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堵在喉咙里,化作绝望的呜咽。那封唯一的、所谓的“亲笔信”,被无数人、用尽方法鉴定了无数次,都说是舒云的笔迹。可如今,这冰冷的白骨和玉佩,将这最后的念想也击得粉碎。

她不再追寻那个如同鬼魅般出现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将军”,也不再耗费心力去调查叶永。巨大的悲伤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心里隐约明白,即使舒云非他们所亲生(这个念头也曾如毒蛇般缠绕过她),以叶永那懦弱的性子,也做不出亲手杀害这般残忍的事,最大的可能,不过是为了摆脱麻烦,将她远远嫁掉罢了。可如今,一切猜测都失去了意义。

支撑她没有倒下的,是找到真相的执念。她从舒云呱呱坠地那一刻开始查起,查她接触过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细微的线索。如同抽丝剥茧,最终,线索竟然指向了当年田埂上与舒云一同玩耍的伙伴——海燕。而巧合的是,海燕的夫家,就在永安镇。

人若做了亏心事,夜半三更,鬼自然会来敲门。

当傅华带着冰冷彻骨的眼神和不容置疑的证据出现在海燕面前时,这个昔日的玩伴,在巨大的恐惧和傅华施加的压力下,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她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将深藏多年的罪恶和盘托出。

不过是一场源自心底深处、发酵多年的嫉妒。海燕看着当年一样在田埂泥地里打滚的玩伴舒云,在傅华拼尽全力挣来的富贵里脱胎换骨——每日喝着晶莹的燕窝羹,穿着价比黄金的蜀山锦缎,发间簪着水头极好的翡翠玉簪,出入的是气派非凡的四海楼雅间……而她,却依旧在柴米油盐里挣扎,粗布荆钗,面朝黄土。这巨大的落差像毒虫日夜啃噬着她的心。

她那个在西北军中的表哥海峰,长得确实有几分英武,在将军手下做个小头目,恰逢回乡探亲。海燕便用尽手段,哭诉哀求,甚至不惜暗示以身相报,终于说动了表哥帮她“解决”这个眼中钉。海峰从未去过西南,他谎称自己是西南大营的将军亲信,用花言巧语和许诺的富贵,轻易骗取了涉世未深、向往外面天地的舒云的信任。舒云留下一封诀别信,便满怀憧憬地跟着“将军”离开了。谁曾想,等待她的并非锦绣前程,而是通往西北荒僻之地的死亡陷阱!最终惨死于野兽之口,尸骨遗弃荒野。

傅华面无表情地听着海燕涕泪俱下的忏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原来她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女儿,竟死于如此卑劣、如此可笑的嫉妒!而那个所谓的“将军”,不过是个诱骗少女的刽子手!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冷透了,只剩下滔天的恨意在胸腔里翻腾、燃烧。

然而,恨意之后是更深的无力。别说海峰是军中小将,手握实权,就是他手下一个小小的兵卒,也能轻易碾死她这样一个无根无基的商人。报仇?谈何容易!这世道,权贵杀人,如同捻死蝼蚁。

她再次想起叶永这一生的不作为,想起他面对母亲逼迫纳妾时的沉默,想起他未能看顾好女儿的失职,想起他在女儿失踪后同样无力的搜寻……这桩桩件件,都指向他作为丈夫、作为父亲的“无用”。

他从始至终都是沉默的,只会笨拙地让她“吃饭”、“睡觉”,仿佛吃饱睡好,就能抹平丧女之痛。可吃好睡好又有什么用?她的女儿,她唯一的舒云,永远回不来了!而她空有泼天富贵,竟连为女儿讨回一个公道的门路都找不到!这份无力感,比死亡更令人窒息。

她只能等。像潜伏在暗影里的毒蛇,收敛起所有的锋芒,静静地等待时机。她用金钱铺路,用耐心织网。终于,几年后,确切的消息传来:海峰死了。死于一场边关冲突?还是别的什么“意外”?无人深究。她面无表情地付清了那些行走在阴影中的“刀客”索要的金银,像拂去一粒灰尘。然后,她收拾行囊,彻底离开了永安镇这个埋葬了她女儿、也埋葬了她最后一丝温情的地方。

她和叶永和离的那一天,是一个闷热的晴天。知了在院外高大的槐树上聒噪不休,声嘶力竭,吵得人心烦意乱。阳光白花花地洒在青石板上,晃得人眼晕。

叶永站在她面前,比当年黝黑壮实的庄稼汉清瘦了许多,也沉静了许多。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冰冷、一身华服却掩不住疲惫沧桑的妻子,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地问:“傅华……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照顾你。不爱……也没有关系。” 那语气近乎卑微的恳求。

傅华看着他,忽然就笑了。那笑容绽放在她依旧美丽的脸上,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像冬日里冻结的湖面。“不行。”她斩钉截铁地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你应该知道的,叶永,我恨你。”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他眼底,“我恨你不单是因为你没有保护好舒云,我更恨你的无能!从始至终的、深入骨髓的无能!”

后来,世人皆知有一位傅氏大家的女主人。她的府邸富丽堂皇得如同人间仙境: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在阳光下闪烁着琉璃瓦的光泽;庭院深深,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名贵的兰花幽香袭人,牡丹开得富丽堂皇;嶙峋的太湖假山堆叠出险峻之势,引来的活水潺潺流过,在精巧的水榭旁汇聚成一池碧波,锦鲤悠然摆尾;珍禽异鸟在笼中鸣唱,声音清脆悦耳。室内更是极尽奢华,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墙壁上悬挂着前朝名家的真迹墨宝,博古架上陈列着价值连城的古玩玉器,每一件都诉说着无价的底蕴。她真正活成了年少时在深闺中幻想过的模样——泼天富贵,权势在握。

而最令世人瞠目结舌、津津乐道的,是她府中公然豢养的那十几个年轻俊美的“夜郎”。女子当家已属罕见,如此明目张胆地蓄养面首,更是前所未闻,惊世骇俗。这不仅是她对自己情感需求的填补,更是对曾经束缚她、压抑她的整个世俗礼法,最直接、最辛辣、最彻底的叛逆与嘲讽!她用这种方式宣告:她傅华,只属于她自己。

她对叶永,自认已是“仁义已尽”。和离时,她留下了足以让他及其子孙后代都衣食无忧的十几间地段繁华、生意兴隆的店铺。叶永死于四十五岁那年的一个寒冬,消息传来时,她正在筹备自己盛大的百岁寿宴。她没有去见他最后一面,甚至没有为他流过一滴眼泪。在她心里,恩断义绝,两不相欠。

寿辰过后,傅华的身体和精神都迅速地衰败下去。她变得越发糊涂,时常对着精心伺候的丫鬟叫错名字,有时会将成锭的金子当作不值钱的铜板随手赏人,更多的时候,她会看着眼前已过中年的继子傅融,眼神迷茫而依赖地唤他:“叶永……叶永……” 每每这时,傅融心中便是一阵酸楚。他没有纠正,只是温顺地应着,学着记忆中那些寻常人家丈夫的模样,耐心地哄着这个将他视作依靠的“老小孩”吃饭、喝水、添衣、入睡。他知道,母亲口中的“叶永”,是那个在她漫长而曲折的生命里,留下了深刻复杂印记的男人。

傅融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将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母亲身边。他发现母亲特别喜欢听一些乡野俚俗的小调,那简单的旋律似乎能唤起她心底深处某些遥远的记忆。他便笨拙地学着哼唱,那不成调的歌声在寂静的庭院里回荡时,母亲浑浊的眼中偶尔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傅融握着母亲枯瘦的手,看着她日益衰败的容颜,心中常想:若是自己能早生几十年,早些遇到母亲,那该多好。这样,就能陪她走过更长的岁月,在她最艰难的时候给她依靠,在她最辉煌的时候为她喝彩,在她最孤独的时候给她温暖。

然而,生命的流逝如同指间沙,无可挽回。傅华的生命力,正不可逆转地走向尽头。

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傅融照例来到母亲床前,却发现她并未像往常一样昏睡。她睁着眼睛,浑浊的泪水正源源不断地顺着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浸湿了枕畔。无论傅融如何柔声哄劝,那泪水就是止不住。这是母亲生病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流露出如此深重的悲伤。

傅融焦急万分,握着她的手轻声问:“娘亲?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傅华缓缓转过头,目光竟奇迹般地恢复了片刻清明,直直地望进傅融担忧的眼底。她的嘴唇颤抖着,用尽力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融儿……记住……有一个女孩,她……一直……被遗弃在路上……死在了……父母的抛弃之后……从那以后……她所求的……所有东西……都没有如意过……总是……总是……迟那么一点点……” 她喘了口气,泪水流得更凶,眼神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你……如果……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东西……你要……勇敢……去追……别……别像我……”

傅融初闻此言,心头剧震,一时未能完全理解这如同谶语般的话语背后,究竟藏着母亲怎样的一生悲欢。但他用力点头,哽咽道:“娘亲,孩儿记住了。孩儿会记住您说的每一句话。” 如同过去数十年,他谨记着母亲教导他经商做人的每一条道理。

傅融强忍悲痛,妥善处理了母亲身后的一切,包括她那些身份特殊、在府中生活多年的“夜郎”,都给予了丰厚的安置,让他们各自离去。当偌大的府邸真正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空虚感瞬间将他吞没。这雕梁画栋、富可敌国的傅家,此刻却让他感到无比陌生和寒冷。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母亲走了,那个赋予他姓氏、地位和人生方向的人走了,他精心守护的“家”,也仿佛失去了灵魂。他站在空旷的庭院里,环顾四周的富丽堂皇,竟不知自己真正的归处在哪里。

傅华死于她一百零三岁那年的深秋。她比叶永幸运太多,傅融为她披麻戴孝,在灵前守足了七天七夜,哀恸之情,感念着所有前来吊唁的人。她走后,傅融将傅家的商业帝国打理得更加稳固,蒸蒸日上,不负母亲所托。

忘川河水无声流淌,岸边开满了大片大片妖异而凄美的彼岸花,红得如同凝固的鲜血,又似燃烧的火焰。傅华,或者说恢复了仙家记忆的小仙,静静地坐在河畔一块光滑的青石上。她褪去了凡尘的衰老与疲惫,恢复了年轻时的清丽容光,眼神却沉淀着百年的沧桑与疲惫。她在等一个人。等一个不知道何时才能渡过忘川、与她在此相会的“人”。

她还有七世的人间劫难需要经历,方能功德圆满,晋升那司掌百花的仙子之位。漫长的等待中,她望着那浑浊幽暗的河水,心中只有一个盘旋不去、带着苦涩与探究的疑问:凡尘一世,那个沉默寡言、看似懦弱无能、被她怨恨了半生却也牵绊了半生的庄稼汉叶永……他究竟是谁?那七世情劫里,可会有他的身影?忘川之水,能否涤净前尘,给她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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