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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忘川水波幽暗,流淌着亘古的苦涩,却终究敌不过孟婆手中那碗浓汤的滋味。这一届孟婆熬的汤,色泽浑浊,入口先是刺舌的苦,继而翻涌起一股令人皱眉的涩,最后竟窜上一线火烧火燎的辛辣,喝得万念五脏六腑都跟着拧绞起来,真真是五味杂陈。

“姑娘,你的眼泪落到汤里就不好喝了。”孟婆布满褶皱的手稳稳握着长柄木勺,在氤氲着灰白雾气的巨大陶锅里缓缓搅动,头也不抬地喟叹。身后,影影绰绰的鬼魂排着不见尽头的队伍,催促的低语和衣袂摩擦声窸窸窣窣,汇成一股无形的压力。她未回头,仿佛没听见,只深吸一口气,仰头将那一碗混合着眼泪、辛辣与苦涩的液体灌入喉中。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里。她放下碗,步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踏上了奈何桥。桥畔值守的鬼差,早已见惯了生离死别、哭天抢地的魂魄,此刻却忍不住将目光投向这容颜清丽、沉默得近乎死寂的姑娘。当对上那双幽深如古井、仿佛盛着千年疲惫的眼眸时,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尽管鬼魂早已无需呼吸。

“没银子就是一生中最难过的事情。”万念瘦小的身子紧紧蜷缩在漏风的墙角,像一只瑟瑟发抖的雏鸟。唯有沉入黑甜的梦境,才能暂时忘却那如影随形、啮咬着胃囊的饥饿。偶尔在寒夜被冻醒,腹中空空荡荡的绞痛让她只能把单薄的破袄再裹紧些。每日午时,是灰暗日子里唯一的光亮。常能分得一小块烤红薯,那带着焦香的热气和微弱的甜意,是她贫瘠世界里少有的、能真切握在手中的慰藉,暖意能短暂地驱散骨髓里的寒意。

屋外,奶奶王氏那高亢尖锐的嗓门和母亲钟氏带着哭腔的疲惫辩解,像钝刀子一样反复割裂着屋内的宁静。“母亲的意思是送姐姐去,万念还小,该大的去!”钟氏的声音透着无尽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姐姐走了,家里的活谁做?鸡鸭谁喂?水缸空了谁去挑?田里的草谁去薅?万念什么都干不好,笨手笨脚,留着也是白吃干饭,不如送人!”奶奶王氏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刻薄。

姐姐万玉始终沉默地坐在阴影里,脸上无悲无喜,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一丝紧绷。万念像个小尾巴一样紧紧贴在她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哭出声,怕引来姐姐无声却更严厉的责备。

姐姐离开的前夜,月色清冷如霜,透过破窗棂洒在地上。万玉看着眼前懵懂抽噎的妹妹,眼神复杂而坚定,仿佛穿透了时光:“我不欠任何人的。这十几年的吃穿用度,我做的活计,早就还清了,一丝一毫也不欠。”万念那时只顾着用手背抹眼泪,只觉得姐姐的语气冰冷陌生得可怕,未曾察觉这平静话语下竟是彻底的诀别,也未能读懂那眼神深处翻涌的痛楚与决绝。

她被送到了村头阿婆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前。院子里,一个皮肤黝黑、身形结实得像小牛犊的男孩正闷头扫地,竹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阿焕,叫人呢!这是万念,以后……给你做伴的。”阿婆放下手里搓着的麻绳,取下晾在竹竿上的一条灰布毛巾,仔细地给孙焕擦去额角的汗珠和尘土。孙焕一声不吭,默默接过扫把,继续用力地清扫着院角的落叶。

“这孩子。”阿婆无奈地摇摇头,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牵起万念冰凉的小手,领她进了光线昏暗的堂屋。晚饭是简单的稀粥和咸菜。孙焕始终沉默,只听得见碗筷轻微的碰撞声。他三两下扒完碗里的粥,筷子一放,便径直回了屋。

看着眼前仅有两间卧房、一个泥土地面堂屋的简陋屋子,万念心中充满了茫然和忐忑。阿婆领她进了唯一一间有火坑的屋子——孙焕的房间。火坑很大,足够睡下几个大人。阿婆在火坑的另一头,利索地铺开一床打着补丁、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棉被。

“晚上别出声,我不喜欢有人说话。”孙焕的声音突兀地在寂静中响起,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他扯过自己的被子,在炕中央堆出一道清晰、不容逾越的“分水岭”,“你睡那头,我睡这头,不许越线。”话音未落,他已噗地一声吹熄了矮柜上摇曳的油灯,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万念僵硬地站在炕边,眼角的泪珠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没入尘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天蒙蒙亮就得起身,喂猪食的泔水桶沉得压弯了稚嫩的肩;放牛时赤脚踩过带露的草丛;烈日下挥舞着几乎与她等高的镰刀收割稻麦;颤巍巍地挑着几乎拖地的水桶往返于溪边与家;跪在田里除草,汗水和泥土混在一起……豆芽般瘦弱的身子渐渐抽条,变得高挑而有了韧劲,曾经带点婴儿肥的小手,指关节变得粗大,掌心覆上了一层又一层粗糙坚硬的老茧。孙家九年,日子依旧清苦,但总算从食不果腹熬到了稍有盈余,竟也艰难地攒出束脩,供孙焕进了镇上的书院读书。夕阳熔金时分,常有过路的村民看见孙家简陋的院子里,两个身影蹲在泥地上,以树枝为笔,以平整的泥地为纸,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专注,写写画画,沙沙作响。

孙焕的陪伴是无声的暖意,像冬日里火坑散发的微温,却始终化不开她心底那块源于童年、凝结着饥饿与分离的坚冰。前六年刻骨铭心的饥饿感,姐姐离去时那难以解读的、混合着冷漠与深意的眼神,如影随形。他们依旧说不到一块去。她无法理解孙焕那些在她看来近乎苛刻的讲究:为何洗干净的衣裳不能直接坐在田埂上歇脚?她干完活累得骨头散架,只想席地而坐。他总皱着眉,嫌她“脏兮兮”、“一身汗味”,每日收工后必定板着脸,督促她烧一大锅热水,逼她洗净才能上炕。

孙焕背着简陋的行囊上京赶考,起初还有只言片语托人带回,后来便如石沉大海,音讯杳然。阿婆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先是眼神模糊,后来只能终日躺在炕上。万念端水喂药,擦洗翻身,常常忙到月上中天。她心里一遍遍默念:熬过这一阵就好,阿焕总会回来的。院里的鸡鸭日渐稀少,换成了给阿婆抓药的铜钱;篱笆的竹竿腐朽断裂;门前的桃树花开花落,结了小小的毛桃又落下。无论请了多少郎中,灌下多少碗黑漆漆的苦药,阿婆终究没能等到孙子的消息。弥留之际,她浑浊的眼里淌下泪来,如幼时般含糊地念叨:“阿焕啊……是个小没良心的……念丫头……你是个好孩子……日后……若有出路……寻个老实人……改嫁了吧……”嗔怪中带着真切的怜惜与不甘。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薄雾笼罩着安静的村庄。万念像往常一样端着温水推开阿婆的房门,却发现老人已安详地去了,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未尽的牵挂。按村里能拿出的最高规格安葬了阿婆后,万念站在空旷冷清的院子里,看着那棵桃树,知道是离开的时候了。那一刻,她忽然无比清晰地理解了姐姐当年离开万家时,那份无枝可依的茫然与决绝。

一路向北,跋山涉水。鞋底磨穿,脚底的血泡破了又起。路边,一位形容枯槁、苦等被拐儿子归家的妇人阿秀,默默递来一碗飘着几片菜叶的热汤,那碗沿的温热瞬间暖了冰凉的手指;某个小镇肮脏的巷口,被生活所困、眼神麻木的青楼姑娘牡丹,在听了她几句真心的宽慰后,悄悄塞给她一个用旧手帕包着的二两碎银,银角子硌在手心,带着体温;荒郊野岭,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小强,在她被野狗追赶时,挥舞着打狗棒冲出来,又默默护送了她十几里路才悄然消失;途中,偶遇的走南闯北的商人阿郑,同行一段,分享过干粮,讲述过外乡的奇闻……每一份微薄的、来自陌生人的善意,都像暗夜里的萤火,被她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默默祈盼他日能有回报。

最终,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饥渴击垮了她。在安村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她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散发着淡淡草药清香的硬板床上。是淳朴的村民将她抬到了村中大夫旺财的家中。这一停,便是整整三年。老大夫须发皆白,性情古怪,却有一身精湛的医术。他将毕生所学——望闻问切的医术、辨识百草调配药散甚至一些被视作禁忌的毒术和玄奥的巫术,都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满院的药圃曾是她希望的绿洲,那些薄荷、紫苏、艾草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然而,随着老大夫的溘然长逝(他走得很安详,想必是终于放下尘世牵挂,去寻他那早逝多年的爱妻了),无人打理的药草也渐渐枯萎凋零,如同他散去的生命。

待到那年亲手栽在院角、寄托着某种念想的桃树,终于绽开第一树粉霞般绚烂的花朵时,她知道,是再次启程的时候了。村长李宇轩追至村口的老槐树下,脸上带着窘迫和一丝期盼:“我爷爷……让我娶大花,彩礼……都送过去了……万念,你真的……一定要走吗?”他眼中未尽的挽留和情愫,她看得分明。然而,目睹了父母在贫贱与争吵中耗尽一生的婚姻,她无法说服自己就此囿于这方小小的村落,嫁人生子,重复那一眼能望到头的轮回。她没有回答,只将一个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留给了安村袅袅升起的炊烟和那片灼灼的桃花。

这一次,沿途的风景不再与刺骨的饥寒相伴。她怀揣着旺财大夫赠予的些许盘缠和傍身的药散,有了能力在路过的城镇投宿客栈。她尤其偏爱那间名为“博念”的客栈——门前悬着造型别致的六角竹骨灯笼,内里窗明几净,床褥干燥松软,伙计笑容可掬,即便在偏僻的乡野小驿,也能看到那盏熟悉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她常常想,这定是位富可敌国、品味卓绝且心细如发的东家。

生辰那日,风尘仆仆的她终于抵达了传说中繁华如梦的上京城。在街角一家热气腾腾的小面馆,她点了一碗清汤寿面,慢慢吃完。随后,她花了三两银子雇了个伶俐的小童,历时整整一月,几乎踏遍了上京的每一条街巷,终于在大理寺卿那朱门高墙、石狮威严的府邸前,寻到了那个阔别多年的身影——孙焕。他身着绯色官袍,身姿挺拔,眉宇间已褪尽少年青涩,沉淀下属于上位者的沉稳与疏离。

隔着熙攘的人流,他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眼中的惊愕一闪而过,随即化为深沉的复杂。她被安置在府中最轩敞明亮的正院。滚烫的热水、精致的点心旋即奉上。入夜,仆妇们鱼贯而入,抬进两大箱簇新的衣裳首饰。绫罗绸缎流光溢彩,金银珠玉熠熠生辉,那些时新的款式,连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阿郑也未曾见过,显然是刚刚采买置办。晚膳精致丰盛,席间却只有碗筷轻碰的微响。膳后,四个穿着青缎比甲、模样伶俐的丫鬟——春梅、春兰、春菊、春竹,被管家领到她面前,垂首听命。

身上是轻柔如云的兰香轻罗衫,盖着蓬松馨香的锦缎被,暖炉里燃着上好的兰香炭,丝丝暖意驱散了北地的春寒。这间卧房,比阿婆整个家还要宽敞明亮。万念坐在梳妆台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精巧的绣花香囊,望着铜镜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在窗外夜风掠过竹叶的沙沙声中,沉沉睡去。

书房内,烛火通明。孙焕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砚台里的墨研了又研,浓稠如漆。他对着摊开的奏折,手中的紫毫笔尖悬停良久,终是未能落下。纷乱的思绪最终都凝结于那个不期而至的身影。她如何孤身一人,跨越那十八座高耸的城池、数不清的村庄小镇,安然抵达这权力漩涡的中心?他无从想象。只是,她此刻的到来,时机实在微妙——他正与当朝丞相傅荣的嫡女傅玉议婚,庚帖已郑重交换。坊间传闻,傅小姐在当年状元游街时对他一见倾心,两人更是时常出双入对于市井酒楼、诗会雅集,俨然一对璧人。

一位神情严肃的老嬷嬷被指派来,悉心教导了她整整两月的世家礼仪规矩。之后,孙焕便开始带着她频繁出入各种权贵云集的宴会。他总是向众人介绍:“此乃舍妹万念。” 宴席上觥筹交错,珠光宝气晃人眼目,各种探究、好奇、轻视的目光交织在她身上。这般交际应酬,一直持续到七月底的暑热渐消,才算是告一段落。

傅玉的眼泪和哭诉成了孙府后宅的常景。每每见到那位衣着华贵、妆容精致的傅小姐梨花带雨地从孙焕的书房或院中跑出,万念只能与孙焕在廊下或厅中沉默地对视。她心中一片清明:自己又成了别人锦绣坦途上碍眼的绊脚石。但她终究做不了圣人——这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这绫罗裹身、珍馐满案的安稳,她还未曾真正享够。

一场高门夜宴,衣香鬓影。她于人群中“相中”了方子珍——当朝骠骑大将军的独子,亦是长公主的掌上明珠。契机是他自作主张,替她挡下了席间某位贵女不怀好意递来的、那杯可能加了料的酒。其实她袖中自有化解之物(一点无色无味的粉末,足以让始作俑者三日难出恭厕),且她天赋异禀,向来是千杯不醉的海量。

既然他执意要当这“好心人”,那便好到底吧。

此后,她寻了各种由头,常借给孙焕送些亲手做的点心羹汤之名,前往大理寺卿府衙。与方子珍的“偶遇”便愈发频繁起来。从最初的点头问候、眼神交汇,到后来能在廊下或亭中闲聊几句,甚至能带着几分促狭调侃几句孙焕的刻板严肃。方子珍送来的点心匣子,也悄然从一份变成了精心准备的双份。孙焕的警告言犹在耳,低沉而郑重:“方子珍,身份贵重,心思难测,绝非你能招惹之人。” 可心弦已动,情丝暗结,已然招惹了,又能如何?她心中那点隐秘的火焰,不甘就此熄灭。

一个月色朦胧、微风轻拂的夜晚,她受邀至方子珍在京郊的别院小酌。酒入柔肠,话语渐多。她听他兴致勃勃地讲城南新开的牡丹圃如何姹紫嫣红,城北茶楼新来的说书姑娘嗓音如何清亮;听他带着少年意气抱怨父亲治军如何严苛得不近人情,又带着温暖笑意炫耀父母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恩爱日常。醉意微醺间,心底的闸门松动。她也倾吐儿时父母如何将最后一口糊糊喂给弟弟,那些饿得前胸贴后背、只能靠灌凉水熬过的漫漫长夜……声调平静,却字字如针,引他满目怜惜。他醉得深了,眼神迷离,开始无意识地呢喃着一个名字:“宁宁……宁宁……” 心口那熟悉的、尖锐的酸涩猛地翻涌而上,瞬间淹没了方才的暖意。多年前在孙家炕头,她能生生将这股酸涩强压下去,一压便是经年累月。这一次呢?这酸涩里似乎还掺杂了别的、更尖锐的东西。

醒来时,晨光熹微。方子珍仍在身侧安睡,呼吸均匀。她以为自己将那些算计与悸动隐藏得够深,却忘了眼前这位看似明朗的少年郎,亦是出身权谋世家,更是那位洞察人心、执掌刑狱的大理寺卿孙焕的至交好友。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将军府与“孙府”联姻的仪式盛大而隆重,每一步都走得顺遂无比。婚期渐近,孙焕在书房寻到她,屏退左右。昏黄的烛光映着他深邃的侧脸,他看着她,声音低沉而清晰:“若你心中不愿,此刻反悔,我尚有力挽狂澜之能,取消这场婚礼。”

这又与他何干?难道要为了她一己之私,去得罪整个上京城的权贵?去挑战皇家的颜面?姐姐那句冰冷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她不欠任何人的。这场婚姻本就是她步步为营、精心算计而来,只是无人知晓这背后的暗涌罢了。她垂眸,看着裙裾上繁复的缠枝莲纹,轻声道:“兄长多虑了。”

大婚之日,鼓乐喧天。方子珍身着大红喜服,小心翼翼地牵着她迈过朱漆的门槛,跨过燃烧的炭盆。他宽厚而略带薄茧的手掌,紧紧包裹住她微凉的手,那陌生的、带着力量与承诺的触感,让她心头微微一颤。

开面时的微痛、花轿的颠簸、拜堂时响彻云霄的贺喜声、洞房里交杯酒的微醺、三朝回门时的疏离客套……将军府撒向全城的喜糖甜得发腻,流水宴席整整摆了三天三夜,无论王公贵胄还是贩夫走卒,皆可沾一份喜气。这份喧闹的“圆满”,掩盖了所有暗流。

婚后的日子,起初如浸在蜜罐里。方子珍痴迷于效仿古人张敞画眉的闺房之乐,常常执着黛笔,对着她的眉梢细细描摹,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完成一件旷世杰作。她只得无奈地任由丫鬟们费心,为这精心描画的眉形搭配相宜的妆容、簪钗和流苏步摇。方府的生活,锦衣玉食,仆从如云,比孙府更胜一筹。直到一日揽镜自照,惊觉腰间丰腴,脸颊也圆润了些许,才恍然惊觉自己耽溺于这安乐窝中太久。

饭桌上,长公主雍容华贵,保养得宜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她平坦的小腹,欲言又止。那眼神中的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她心下了然,握着银箸的手指微微收紧。

若非刻意翻看黄历计算,她几乎未觉与子珍成婚已满一年。寻常人家新妇,此刻早已珠胎暗结,甚至三年抱俩也是常事。将军府延请的名医换了几茬,诊脉之后却只恭敬回禀:“少夫人身子骨康健,气血充盈,并无不妥。” 语气平和,却像一根无形的刺。

她终究是**凡胎,也惧这烈火烹油般的恩爱转瞬成空,如指间流沙。若她不是困在这方锦绣牢笼般的宅院,或许不会如此在意子嗣这根维系地位的绳索。

“少夫人年纪不小了,怕是不能生养……”诸如此类的流言,如同阴暗角落滋生的藤蔓,开始在府中下人之间悄然蔓延。那日清晨,春梅照例端着一碗刚煎好、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汁步入正房。掀开珠帘,却见夫人并未如往常般安睡,而是静坐窗边。晨曦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微微侧首,正凝神听着外间两个小丫鬟刻意压低、却又字字清晰的闲言碎语。春梅心头一紧,快步上前,厉声斥退了嚼舌根的丫鬟,将温热的药碗轻轻放在夫人手边的小几上。一年来精心将养出的那点丰润气色,眼见要被这日日不断的苦涩求子药消磨下去,下巴都尖削了几分。

“夫人不必介怀。”春梅放柔了声音劝慰,“有无子嗣,您都是将军府的少夫人。您那位兄长,如今是堂堂四品大员,深得圣眷,他最是疼您护您,这便是您最大的倚仗。”

“是吗?”万念无谓地伸手,指尖拨弄着青瓷瓶中一支开得正盛的魏紫牡丹,花瓣丝绒般的触感冰凉,“他终究是……娶了傅玉。再疼我这个妹妹又如何?”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罢了。”

“夫人莫这般想。”春梅靠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真心,“您的嫁妆单子奴婢看过,里面有上好的水田十亩,地段极佳的铺面十余间,压箱的白银足有几千两!奴婢听府里老人说,是公子亲自将孙家那些年攒下的产业田地,都变卖兑换成了这些实打实的产业银钱,全都记在您一个人的名下!这才是您安身立命的根本!”

万念拨弄花瓣的手指倏地顿住,张了张嘴,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终是未能吐出一个字。她只记得那日一百八十抬朱漆描金的嫁妆,浩浩荡荡抬进方府,其中有整整十口沉甸甸的大箱子,打开便是码放整齐、白花花的官银,晃得人眼晕。此刻听闻真相,震撼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交织着涌上心头,复杂难辨。当年那个饿得蜷缩在墙角、眼巴巴望着红薯的小女孩,如今真能心安理得地享用这满桌的山珍海味了吗?

她默默地停了那碗又苦又涩的药汁,连同长公主那边派人送来的名贵药膳。日子如常流转,又过了一载春秋。

庭院中的牡丹再次盛放,层层叠叠,姹紫嫣红,馥郁的香气弥漫在春风里。万念坐在花丛中的石凳上,小几上放着一碗方子珍亲手熬制的桂花糖粥,晶莹的米粒间点缀着金黄的桂花,散发着甜蜜的暖香。她拿起温润的白玉勺,轻轻搅动。等这碗甜粥喝完,她便要告诉他那个藏在心底月余的喜讯:他要当父亲了。

大理寺衙署内近日一片欢腾,皆因他们那位素来冷面严苛的长官家中有喜,连带着众人的俸禄都添了几分。茶余饭后,小吏们笑言,只恨长官成亲太晚。

嫂嫂傅玉,成了方府的常客。她总是带着得体的微笑和精致的礼物,看着万念原本纤细的腰身日渐丰腴,腹部像揣着个小小的鼓,慢慢隆起。她也时常撞见那位在外以冷峻著称的大理寺卿孙焕,在妹妹面前是如何的手足无措,忙前忙后地递暖手炉、调整靠枕,唯恐她有一丝不适,眼神里的关切几乎要溢出来。傅玉脸上挂着笑,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她比谁都清楚,自那个叫万念的女子出现,孙焕眼中便再容不下她傅玉的影子。或许,从来就没有过?那场轰动京城的议婚,不过是他借丞相府权势登天的跳板。婚前那封措辞客气却冰冷决绝的退婚书,是她傅家小姐的奇耻大辱,是她不甘心撞破头也要挽回的自尊。如今身处孙府那死水般的沉寂之中,看着他待“妹妹”如珠如宝,待自己却相敬如“冰”,那份窒息感已让她无法忍受。

变故陡生,只在瞬息之间。大理寺卿府邸那高高的、光洁的青石台阶上,万念正小心翼翼地下行。一只穿着精致绣花鞋的脚,毫无征兆地从侧面猛地绊出!万念重心顿失,惊呼声卡在喉咙里,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般,不受控制地从十几级陡峭的石阶上翻滚而下!身体撞击坚硬石阶的闷响令人心惊,鲜红的血液瞬间从她身下洇出,染红了冰冷光滑的石板,刺目得惊心。剧烈的疼痛和眩晕中,她艰难地抬起头,对上台阶上方傅玉那双眼睛——那里没有惊慌,只有一丝得逞的冰冷和……近乎疯狂的快意!她瞬间明白了缘由,巨大的错愕之后是彻骨的冰寒——她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不怕她告发吗?不怕孙焕知道吗?

撕心裂肺的疼痛最终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孩子终究没能保住。春梅哭肿了双眼,痛恨自己为何没能寸步不离地跟在夫人身后;春竹外出查看铺子账目未归;春兰跑断了腿去请大夫、熬药;方子珍还来不及为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哀悼,便被老大夫凝重地告知:少夫人血崩不止,性命垂危!长公主闻讯,连夜驱车入宫,跪求圣恩,才求得一支续命的百年老参。

望着儿子瞬间憔悴灰败的脸庞,望着床榻上昏迷不醒、面如金纸的儿媳,再想到那未曾来得及看一眼人世便已化作血水的孙儿,一生享尽荣华、历经风浪的长公主,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力。

万念在鬼门关前挣扎数日,终于悠悠醒转。没有迎来想象中的责难或冷落。相反,方子珍推掉了所有公务,日夜守在她床前,喂药擦身,无微不至。他握着她的手,声音嘶哑却异常温柔:“无妨,念儿,我们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我们慢慢来,不急。” 正如傅玉所料,她醒来后,面对孙焕和方子珍的询问,对那致命的一绊只字未提。但眼底深处那刻骨的恨意,如同淬毒的冰锥,如何能消?

“哥哥,” 在孙焕前来方府探视时,她屏退左右,看着他的眼睛,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能杀了傅玉吗?” 孙焕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他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恨毒,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沉默,像一盆冰水,将她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彻底浇灭,心一寸寸冷下去,沉入无底寒潭。自她向孙焕提出那个要求后,方子珍的态度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人依旧在身边,关怀依旧细致,但那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渐渐失去的耐心。她笃定是傅玉在孙焕面前说了什么,甚至可能添油加醋地构陷于她。无妨,她从小便知:想要什么,须得自己亲手去争,去夺!一个权倾朝野的丞相之位牵涉太多盘根错节的利益,更何况傅玉是傅荣如珠如宝、捧在手心长大的独女!

她做得极好。桃仁一两、莪术一两、三棱两钱、牛膝三钱、恒草二两、西黄两钱、勾起一两、川芎一两、骨肖两钱……这些药铺里寻常可见的药材,在她手中以特定的分量和隐秘的炮制手法组合,最终熬成一碗色泽气味都极其普通的“滋补”药膳。在一个傅玉“偶感风寒”的日子里,这碗药被当作“妹妹”的关怀,送进了丞相府。任凭事后丞相府如何雷霆震怒,延请多少杏林圣手、刑部仵作反复查验,得出的结论都只是:一碗用料普通、绝无毒性的寻常药膳。傅家小姐的暴毙,最终成了一桩悬案,一桩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意外”。

她开始日日守在轩窗边,从晨光熹微等到暮色四合,期盼着那熟悉的身影踏入院门。等来的,却是下人小心翼翼的禀告:公子近日公务繁忙,宿在衙署;或是坊间绘声绘色的传闻:方小将军在外金屋藏娇,养了一位名叫“宁宁”的绝色外室;亦或是朝廷邸报上的消息:方子珍因功擢升二品龙虎将军。她不知情缘何以至此,他的近况竟只能从流言蜚语和冰冷的公文里拼凑。或许,是那些她始终未能得到答案的诘问,横亘在了彼此之间?又或许,是傅玉的死,终究让他猜到了什么?

傅玉死后不久,孙焕独自来方府看过她一次。庭院深深,他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回廊下,看着她苍白依旧的侧脸,只沉沉说了一句:“若你在此不快活,孙家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语气平淡,却重逾千斤。

她死于次年春天,一个牡丹花尚未结苞的料峭时节。终究未能等到她最爱的、万物葱茏的夏天。方子珍大概是真的不知晓她的油尽灯枯,因为她伪装得太好,连每日请脉的大夫都被她用药物暂时瞒过了脉象的凶险。

春梅看着灵前形容枯槁、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方子珍,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却觉得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说夫人小产后便伤了根本,气血两亏?说她为了复仇日夜钻研那些霸道毒物,最终反噬己身,脏腑俱损?还是说这些年,无论寒暑,夫人常常独自站在寒风凛冽或暑气蒸腾的院子里,痴痴望着院门的方向守候?她本是孙焕安插在夫人身边最隐秘的眼线,夫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事无巨细皆在主人的掌握之中。主人对夫人那深沉复杂、超越兄妹的情愫,她比任何人都看得真切。夫人死讯传来时,主人将自己关在书房,枯坐了整整三日,不饮不食,那死寂般的沉默,比当年得知阿婆去世、夫人万念不知所踪时,更加令人心颤。

万念下葬那日,细雨霏霏。孙焕与方子珍在凄冷的墓园里,如同两只失去理智的困兽,爆发了一场无人敢劝的恶斗。拳脚相加,招招狠戾,最终两败俱伤,滚倒在泥泞之中,分不清脸上流淌的是雨水、汗水还是血水。春梅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头一片悲凉。她看不懂公子眼中那蚀骨的悲痛是否掺杂了悔恨,也看不懂主人那死寂沉默下翻涌的究竟是何种惊涛骇浪,连同夫人那复杂矛盾的一生,也让她觉得迷雾重重:为何夫人明明无需住店,每逢年节却偏要固执地去“博念”客栈订一间上房,独自待上整晚?夫人分明深爱着公子,为何瞥见公子衣角出现在回廊时,却又立刻垂下眼帘,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疏离姿态?夫人明明内心深处依赖着主人,视他为最后的依靠,为何相处时却总是淡漠如路人,连一句软语都吝于给予?

她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不过,在料理完夫人的身后事后,主人已当着她的面,亲手烧毁了她的身契,并赠予了一笔丰厚的银钱。“你自由了。”主人只说了这一句,声音嘶哑得厉害。

忘川的水,依旧苦涩冰凉,缓缓流淌。万念的魂魄立于河畔,恍惚间,记忆深处的一角被轻轻掀开。她忆起了多年前,在某个繁华城镇的街角,瞥见姐姐万玉的最后一眼。彼时的万玉,发髻高挽,衣着素雅却质地精良,身边站着一位气质温润、满眼宠溺的夫君,膝下绕着一双冰雪聪明、玉雪可爱的儿女。她正弯腰抱起蹒跚学步的小女儿,眉眼弯弯,笑容温婉明媚。那份发自内心的安宁与幸福,一如当年在万家漏雨的破败屋檐下,姐姐用瘦弱的双臂紧紧抱着她,捂住她耳朵,将外面奶奶和母亲刺耳的争吵隔绝在外时的温柔。姐姐还实现了幼时姐妹俩躺在稻草堆里畅谈的梦想——开了一间名动四方、宾客如云的客栈。那高悬的匾额上,两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博念”——博君一笑,念君长安。多好的名字啊。姐姐的名字,连同她的人,向来是极好、极好的。

引路的鬼差无声催促。她收回目光,望向那雾气弥漫的轮回之路。判官笔下的命簿记载清晰:她尚有八世尘劫待历。忘川河畔,众魂皆步履匆匆,向前而去。她亦不再停留。人间短短百年,爱恨嗔痴,悲欢离合,不过弹指一瞬。饮下那碗混合着眼泪、辛辣与苦涩的孟婆汤,前尘往事,终将如烟散去。她抬步,身影没入轮回的雾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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