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州城地处边境，民风淳朴而彪悍，时有逞凶斗狠之徒。如此情形之下监狱中自然是人满为患，安州府大狱的生存环境自然不能说太好。尽管宋文卿踏入此地时正值七月流火，天气不再如同酷暑时节那样炎热，但是狱卒和囚犯以及狱中老鼠等活物呼吸散发出的气体依然让整个监区的空气变得腥臭而闷热。
关押女犯的地方在监区的北侧，几个正叼草聊天的牢头看见来者连身边随行小厮的穿着都极为体面气派——正所谓先敬罗衣后敬人，那面如冠玉的俊秀男子虽长得温润清秀仿佛人人可欺，但是他身上穿着的衣裳是上好的缎子。尽管那是漆黑色的衣裳，可是上面织金的暗纹却在人行走坐卧的时候随着人体的动作像是金色的江河一般缓缓流淌。
此人非富即贵。
一想到这儿，牢头嘴里叼着解嘴闲的干草一下子掉在地上，赶紧站起来笑脸相迎。
郭牢头上前对着宋文卿作揖道：“敢问这位大人是？”
宋文卿抬手回了个礼，动作轻而快却不让人觉得敷衍或者是不够庄重，自然得就像是呼吸之间发生的一样，他自我介绍道：“在下姓宋，字德馨。家父安州州牧，宋怀明。”
“原来是州牧大人的贵子啊，我说您怎么自带着一身的贵族，宋公子可真是一表人才啊。”
牢头例行公事一般吹捧起眼前的人来，宋文卿微微颔首耐心地将双手交握，自然下垂放于腹前等待他说完。
等到郭牢头那如同私塾里老先生的唠叨一样绵长的恭维话说完，宋文卿身边的伙计墨曲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脚后跟站得有些酸痛了。
宋文卿趁着郭牢头插话的机会将自己此行的目的插了进去：
“在下今日前来是携家父手令特赦一名死囚，此人掌握着一些重要信息，对日后破获重案要安有大用，故将此人带走以便日后戴罪立功，许大人那边在下已经拜谒知会，只等郭大哥放人。”
“敢问宋公子，令尊是要让谁戴罪立功啊？”那牢头问道。
“犯人名唤万肃恶。”
郭牢头听到这个名字肉眼可见地瞳孔都震了一下：“那人可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谁要是敢把她放出来那不是等着被人撕成两半吗？”
“家父自有判断，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也由我宋家负担，决不会为难到郭大哥头上。”宋文卿此时被磨得有些口干舌燥，于是递上许大人的手信，要他放人。
在彻底释放这个死囚之前，宋文卿提出来想要和她单独聊聊。
郭牢头将宋文卿请到一个单独的隔音比较好的刑讯室内，说着要将那犯人押来。
在室内只剩下墨曲，宋文卿二人的时候，宋文卿看了眼墨曲，发现他不断在更换站着的双脚的重心。便挥手叫他坐下。
墨曲一坐下便愤愤不平道：
“那人惯会溜须拍马，公子为何以礼待之？”
郭牢头废话连天，让他在那令人作呕的地界站了太久，心中不免对其抱怨。
“生活所迫，如今的世道便是溜须拍马之人好过，刚直不阿之人遭受冷眼的世道。一个行伍出身的牢头，不似好人家有机会开蒙于良师教诲之下，即使真的迎合世情也没什么值得指摘的，就当一阵风掠过也就罢了。”
墨曲听了只是鼓了鼓嘴巴，没再言语。
宋文卿见状说道：“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孩子，沉不住气，干脆换你哥哥来。”
这下墨曲听了可是不乐意地很，央求道：“公子我错了，我哥哥更沉不住气，可别让他跟着你。”
看着眼前的少年黏着自己的样子，宋文卿露出一个自嘲地笑容——墨曲的哥哥墨威自小聪颖伶俐，天资过人。这样好用的仆从早就得到了主母和老爷的喜爱，被指给了他们最为疼爱和看好的大哥宋文远。
墨曲和他一样，都是看起来就没什么前途，被家里挑剩下的。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对墨曲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主动选择了他——尽管墨曲笨手笨脚，性格冲动，也不是很能吃苦头宋文卿也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言语间宋文卿那敏锐的双耳捕捉到了镣铐和赤足在地上沉重而缓慢拖过来的痕迹，那声音像是受了伤却又仍然带有杀意的野兽的脚步声，这种危险的预兆叫宋文卿听了却觉得有种看人选人时的推断突然应验的暗喜。
“这样的动静和气场，不愧是能够做下那桩案子的人啊。”宋文卿心中暗暗想道。
比囚犯先进来的是郭牢头的呵斥，那囚犯一进来只是透过她那乱蓬蓬的头发看了二人一眼年纪小的墨曲便打了一个冷战。还是少年的他依然带着一部分孩童时期的敏锐，他感受到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上有着挥之不去的愤怒与不屑。
她一进来就像是走不动了似的靠着墙坐下，扔郭牢头怎么抽也不起来。这一幕使得墨曲像是看见不肯从容被宰杀便被鞭挞的羔羊一样产生了一丝不忍。
“郭大哥，我家公子想要单独和她聊聊。”这时候他的机灵劲儿像是突然冒出来了一样，拿着钱袋握着郭牢头的手走了出去，说是要散钱给他和他手下的弟兄们买酒喝。
宋文卿看着依然对着他轻蔑而又挑衅地“箕踞而坐“的女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自我介绍道：
“万姑娘，在下字德馨，是安州州牧之子。“
那死囚即使是被打伤靠墙席地而坐也因身形之高大肃穆而如同巍峨青山一般使人望之生畏。但是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那声音却是带着些嘶哑的正当年的少女音色——倘若她没有受伤入狱，那声音听起来还应该再更清亮，更意气风发一些。
“世家之子，望族之孙，贵步临贱地所谓何事？我已认罪，受过刑罚，签字画押过。明日便将上验明正身，人头落地，实在是不知道你找我聊那些尘封的往事是否只是为了满足你这等富贵闲人的令人难懂的乐趣。”
那死囚想着明日将要被押送刑场，面对狱卒的鞭打愣是一个敬语都不肯说给宋文卿听——三句抬高了宋文卿身价的话语还都是为了嘲讽。
“若我说，阁下有机会赎罪而非明日身死刑场呢？“宋文卿并没有生气，他已经调查清楚了有关于万肃恶案子的来龙去脉。
他的眼前坐着一个罪犯，但是不一定是一个烂心烂肺，为非作歹鱼肉乡民穷凶极恶之徒。
那女人听了，嘲讽地冷笑一声。她的脑袋后仰，在墙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宋文卿光是听到都觉得肉疼。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不要劝了。”
面前的女囚油盐不进，这时候宋文卿发现她的好像伤得很重——她大概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一进来就直接坐下，怎么打都不站起来的。
“他们用夹棍夹你的腿了吗？不过你想来也没有给过他们任何好处，这是时常会发生的，怪我没有思量周全。”
眼前这个细皮嫩肉，万肃恶感觉自己可以一把折断脖子的男人说话的方式让她觉得有些好笑，像是她小时候村里来人搭戏台子唱得戏里面的人说得词，所以她也大大方方笑了出来。
“阁下不是自幼便立志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吗？如今阁下年方十九，正值武林众人正当勤学苦练，励精图治之时，难不成就这样放弃自身发展路途，自暴自弃于此处与黄土鼠蚁为伴？”
“你这个贱人是不是去见我娘了？”万肃恶的后槽牙发出一阵令人胆寒的磨牙声问道。
“看来阁下不但精通武艺，头脑也颇为清醒灵光，在重伤之时反应能力依然如此良好。不过这些也是在下疏忽了，能精通武艺之人，头脑和反应能力自然不会太差。我的确曾为调查阁下的案子拜访过令堂，阁下曾立鸿志，如今既然转机出现，更该把握机会。”
虽然眼前的女人带着沉重的枷锁，腿部也有伤。但是由于她曾经的“战绩”或者说是“罪行”，宋文卿一介书生依然不敢靠得太近。他从宽大的衣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纸包将里面淡黄色的杏仁饼拿了出来。
“这是你母亲的手艺，万姑娘应该认得。万姑娘一人单枪匹马在边州杀死八个武艺高强的练家子，又回到安州，将你家乡慧县的罗捕头吊在树上三天三夜，最后来到我安州府的衙内自首，认下罪行被收监。你觉得你父母不会想要再有你这个女儿，主动说恨他们，和他们断了关系。”
宋文卿看着眼前这几乎要暴起伤人的，受伤困兽一般的死囚，强压着心中的恐惧走上前去。
“你的父母并不觉得你是耻辱，他们说明白你在那一夜的绝望，如果你有一个能够活着赎罪的机会，他们希望你能活着用你的武艺帮助更多的人，然后荣归故里。”
宋文卿当着她的面打开了她母亲写给自己的家书，她认出那就是母亲的字迹，写得从容不迫，却又伤心难平。
“在他们眼里人还没有一把刀重要，我为什么要听从他们的话，我没有这样的家人。”
万肃恶狞笑着在墙上蹭开自己当着脸的头发，露出自己额头上青黑色的刺青：“荣归故里？我是看在宋州牧还算为老百姓做了点实事的份上放过你的，你这是在冷嘲热讽我吗？”
“身体上的伤害已经不可挽回，但是心上的尘埃却可以时时刻刻拂去。而且这并不是为了你自己——边州韵夏县的商队接连失踪，捕快和捕头一调查此事便接连离奇死亡，连知县的女儿都被人扔到河里去了。我家祖上做官前曾是神捕八大世家之六，因着家学渊源和私人交情鹿知县连夜飞鸽传书求助我的父亲，而我那学富五车精明强干的大哥被派遣到了令州，赶不回来，父亲差我前往边州调查此事——可我不熟悉那里的地形又不会武功，家学并非代代相传而是基本上只剩下了名头，身边其他人贪生怕死而我人缘又差。这样凶险的地方我身边大概也只有你这个能镇得住场子本就快要被斩首的死囚肯与我同去了！”
“你是不是被陷害了？”听到宋文卿的处境和他那终于崩坏的文人风骨，万肃恶觉得有趣极了。
这个人，此时此刻才像个活人。什么绫罗绸缎，什么咬文嚼字，没有一时一刻的狼狈让人觉得有趣。
况且，边州祸端又起的消息让万肃恶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边州的复仇还远远没有结束。
她答应下来：
“治好我的腿，我带你去边州，我确实熟悉那个地方。”
听到她终于答应，宋文卿对着她拜了一拜：“万姑娘大义，您的恩情德馨永世难忘。”
宋文卿看似情绪稳定实则没招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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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夜赦死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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