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武林时代的乌龙镇，江湖气稀薄得像贾正经总镖头祖传宝甲里塞的破棉絮。日头懒洋洋地挂在西头，把“乌龙镖局”那块掉了漆的破招牌晒得更蔫巴了几分。门可罗雀？那是抬举。门口那条土路上，连条野狗都懒得过来撒泡尿。
镖局大堂里，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贾正经坐在那张三条腿勉强立稳、第四条腿垫着半块破砖的太师椅上，愁得眉毛都快拧成麻花了。他手里攥着一本边角磨得发毛、纸页泛黄卷起的账簿，手指头戳着上头密密麻麻的墨字，恨不得把纸戳穿。
“甄精明！甄精明！”贾正经扯着嗓子喊，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磨石头，“你给本镖头过来！瞅瞅！瞅瞅这账！米铺张胖子，白纸黑字，欠他糙米三石八斗！肉铺王屠夫，赊他猪下水五副、肋条骨十斤！还有东街李记杂货铺的盐巴、灯油钱……”他每念一项，心尖子就跟着哆嗦一下，声音也拔高一分，最后几乎成了悲鸣，“咱们镖局这窟窿，比镇外乌龙山上的野猪洞还深呐！再这么下去，别说祖师爷的棺材板要压不住，咱们几个，都得被债主拆了骨头论斤卖！”
墙角阴影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布长衫的年轻人慢吞吞抬起头。正是镖局的账房先生，甄精明。他鼻梁上架着一副用细麻绳勉强捆住断腿的琉璃片（他管那叫“西洋叆叇”），手里抱着个乌黑油亮、算盘珠子磨得溜光的大算盘。听见总镖头召唤，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琉璃片，眼神木然地扫过贾正经扭曲的脸，又落回算盘上。
“总镖头，”甄精明的声音平得像一潭死水，手指却在那算盘上噼里啪啦拨得飞快，珠子碰撞声清脆又刺耳，“上上月接王寡妇那单咸菜镖，毛利七钱三分；上月寻刘老爷的猫，净入账一两二钱。扣除熊大力上月饭钱二两一钱（米价涨了），郝大勺采买‘药膳’材料八钱，修补被熊大力练功撞塌的西墙砖瓦费六钱……”他报出一串精确到分的数字，最后“啪”地一停，指尖按在一颗珠子上，抬头，琉璃片后的眼神空洞洞的，“截止今日申时三刻，镖局净负债，纹银八两七钱三分。按当前米价肉价及利滚利趋势推算，若再无进项，十日后，我等将被债主围堵，理论生存概率低于三成，实践破产概率，九成九。”
“九成九？！”贾正经像是被蝎子蛰了屁股，猛地从太师椅上弹起来，那垫着的半块破砖应声而倒，椅子腿“嘎吱”一声惨叫，差点把他又摔回去。他手忙脚乱扶住椅背，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放…放屁！我贾正经堂堂‘踏雪无痕’传人！祖上那也是跟着戚大帅砍过倭寇的！会落到被几个卖米卖肉的堵门要债的地步？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嘴里吼得山响，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步不敢往门口挪，眼神飘忽着，最后死死盯住了挂在正堂墙上、用一块褪色红绸蒙着的一个长条物件。那是他最后的底气，也是他最后的遮羞布——祖传的“龙吟宝剑”。
“哼！一群市侩之徒，有眼不识金镶玉！”贾正经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那红绸下的“神兵”之力，强撑着挺起他那其实并不宽阔的胸膛，大步流星（尽量避开地上的坑洼）走到墙根下。他踮起脚尖，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小心翼翼、哆哆嗦嗦地解开了红绸的结。
红绸滑落。
露出的，是一柄剑。
或者说，曾经是一柄剑。
剑鞘是乌木的，漆皮斑驳脱落，露出里头朽坏的木头纹理，布满虫蛀的小眼。剑柄上缠绕的丝线早已磨断散开，脏兮兮地垂着。最引人注目的是剑格——那里镶嵌着一块浑浊不堪、布满裂纹的黄色石头，与其说是宝石，不如说是块腌咸菜用久了的老姜疙瘩。
大堂里瞬间安静了。只有后院隐隐传来熊大力“嘿哈嘿哈”练拳（实则是劈柴）的闷响，还有郝大勺在厨房叮叮当当不知又在捣鼓什么“药膳”的声音。
甄精明的琉璃片滑到了鼻尖，他忘了推上去，空洞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名为“无语”的波动。他默默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像是在给总镖头这悲壮的表演敲着单调的节拍。
贾正经的脸皮狠狠抽搐了几下。他猛地一闭眼，再睁开时，脸上已堆满了豁出去的悲愤和一种近乎催眠自我的狂热光辉。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了那脏兮兮的剑柄，用力一拔！
“沧啷——”
一声极其沉闷、带着浓厚铁锈摩擦噪音的“呻吟”，在大堂里响起。与其说是龙吟，不如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皮在互相刮蹭。
剑身出鞘三寸。
露出的部分，黯淡无光，布满深红色的锈迹，坑坑洼洼，刃口钝得能当尺子用。别说砍人，切块豆腐都费劲。一股陈年的铁腥味混合着木头腐朽的气息弥漫开来。
贾正经的脸彻底白了。他像是被那锈迹刺痛了眼睛，手一哆嗦，差点把剑掉地上。他慌忙稳住，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剑又插了回去，发出更刺耳的“嘎吱”声。他紧紧抱着这柄“祖传神兵”，仿佛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着空荡荡的大堂，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嘶声道：
“看见没！看见没！龙吟宝剑！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祖上传下来的宝贝！价值连城！我…我这就去米铺！用这宝剑抵债！张胖子他祖坟冒青烟才配得上这等神物！” 他嘴上喊着“价值连城”，眼神却心虚地飘向门外，脚底下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出去。
就在这悲壮（且滑稽）的时刻，后院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了。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带着一股汗味和泥土气息冲了进来，正是趟子手熊大力。他刚劈完柴，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腱子肉上挂满汗珠，憨厚的脸上带着点焦急。
“总镖头！总镖头！不好咧！”熊大力瓮声瓮气地喊，嗓门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俺听见门口有动静！好像是…是王屠夫的声音！还有张胖子！他俩在门口嘀咕啥‘拆门板’‘卸招牌’呢！俺…俺饿了，但俺觉得他们好像不是来送肉的！”
“什么？！”贾正经抱着他那“价值连城”的祖传宝剑，吓得魂飞魄散，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刚才那点强撑起来的豪气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满眼的惊恐。“拆…拆门板？卸招牌？反了！反了天了！”
他像只受惊的兔子，原地转了两圈，猛地看向甄精明：“快！甄账房！关门！顶门！用你那算盘顶！顶结实点！” 又朝着后院厨房的方向，扯着嗓子发出凄厉的嚎叫：“郝大勺！抄家伙！抄你的大铁勺！有人要砸咱们镖局啦！保命要紧！保命要紧啊——！”
话音未落，门外果然传来了王屠夫那粗豪中带着不耐烦的嗓门：“贾总镖头！贾正经！别躲里面不出声！俺知道你在家！欠俺的肉钱啥时候还？再不给，俺可真要拿你这破门板抵账了！”紧接着是米铺张胖子慢悠悠却更瘆人的声音：“贾镖头啊，我那三石八斗糙米，可都是上好的新米……今天，总得给个说法吧？”
沉重的拍门声和推搡门板的嘎吱声，如同丧钟，清晰地传了进来。贾正经抱着他的锈铁片，面无人色，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脑子里只剩下那句祖传的、此刻显得无比真理的镖局格言在疯狂回荡：
保命要紧！面子？那是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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