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城外驿站的素面不错,槐南,你吃了吗?”吕翊双手撑在案牍前,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前跪着的宋槐南,脸上带着笑,不达眼底的笑。
宋槐南一声不吭地跪着,他清楚他虽与吕翊有点感情,但他城外驿站想要放走谢榭的行径已然惹怒了吕翊。
无论何朝何代,伴君如伴虎这就话都不假,即便是昨日欢好的枕边人,也能叫你下一刻人头落地。
自从登基以来,吕翊在脾气秉性方面有了不小的变化,不过是宋槐南能忍罢了。
“臣无能,请君上责罚。”宋槐南对吕翊更多是怜惜,许是因为他贱吧,否则换做是常人,早想办法走了,但他舍不得吕翊。
他至今仍记得,当年十里香茶楼上,惊鸿一瞥的少年人,那个听他诉说理想抱负而热泪盈眶的太子吕翊,也是他真心交付的人,即便少年如今已有丝丝白发,却还是他爱着的人。
“无能,朕瞧着你是太有能耐了些!宋槐南,是朕把你宠得没了边界吗?”吕翊一步步走到宋槐南面前,蹲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人。
登基近十载,吕翊承认自己忘了来时的路,但至亲至爱的人却动摇了,他怎能不气?
南下前,他与宋槐南商议良久,才决定召回谢榭,如今,宋槐南却生了恻隐之心,想给谢榭机会离开,他很伤心。
宋槐南自知理亏,只沉默着,不再多说,但落在吕翊眼中便是另一层意思了。
“宋槐南,你好得很!”吕翊见宋槐南低眉顺目地模样,恨不得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做的,怎么能那么狠。
吕翊扯了扯腰带,从前他们和宋槐南不是没有过分歧的时候,吵架的时候也颇多,他从来都是把人往肩上一扛,回到寝殿中收拾一番,再烦闷的气,也没了。
今儿个,吕翊照常想这样做,却被宋槐南摁住了手。
宋槐南抬眼望向他,道:“君上,以国事为重。”
吕翊听了宋槐南的话,气得起身,对着宋槐南的胸口踹了一脚。
被踹的宋槐南,一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捂着心口,面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强撑着谏言,“君上,如今何晋军队势不可挡,臣恳请君上早做安排,谢将军早日出征才好。”
宋槐南的话,不似往常那般温和,甚至是吕翊少见的咄咄逼人。
吕翊闻言,皱了皱眉头,道:“宋相还真真是忧国忧民呐,不如此行,宋相随谢将军一起?”
吕翊的话自然是气话,他在气头上,想着怎么伤人怎么来,就算明日何晋就打到了渭城门外,他也不会让宋槐南去。
倘若,真有那一日,他恐怕会带着禁军在城墙上迎战,宋槐南,他会送他南下,宝贝着,命人护他一世周全。
只是,还没到那一日,他气气宋槐南又何妨?
“臣全凭君上安排!”宋槐南说得不是气话,如果真需要他上战场,他会毫不犹豫地去,百姓的供养从来不是叫他做一个“伪君子”。
吕翊垂眸看了眼不肯低头认错的宋槐南,深呼了两口气,心里自嘲该如何收拾宋槐南才好。
“起来吧。”吕翊抬脚轻轻踢了踢宋槐南的膝盖,确认人能自己起来后,转身吩咐道:“让人去把谢怀树叫来。”
此时的谢榭还在思考着秦炝和谢鸣的事,以至于被吕翊身边的老太监郑勒带到太和殿,见到坐在案牍前的吕翊时,思绪才稍稍回笼。
谢榭忙向吕翊行了一礼,道:“草民谢榭,见过君上。”
“免礼,随便找个地儿坐吧。”吕翊仔细端详着下首的谢榭,十余年未见,他瞧着谢榭有几分陌生,“确实同从前不一样了,瘦了不少。”
谢榭眼睛微垂,未经允许,不敢直视吕翊,“草民多谢君上关心。”
谢榭比起十年前,的的确确是瘦了不少,有没钱买粮的原因,也有曾缠绵病榻的原因,样貌虽没什么变化,身体真真瘦了一圈,也没十年前那么硬朗了。
“朕听闻巴蜀之地潮湿不适宜养身体,如今来了渭城便好生养着吧。”吕翊对谢榭谈不上多有感情,但当年争储之时,谢榭出了不少力,所以场面话还是要说说的。
谢榭没把吕翊的话放在心上,更不会有感激之情,在路上之时,吕翊便派人明里暗里催促过多次,若是说能让在渭城养身体,又何须把他急召回来。
“君上,还是以国事为重。”知根知底,谢榭确实不想再浪费精神,夜以继日地赶路把他的精神都耗费得差不多了,再拐弯抹角说些有的没的就是对不起自己了。
吕翊想不到谢榭会说得如此直白,毕竟君臣有别,换做寻常人自是要好好的感恩他一番,再说别的,几次推搡下来,才会进入正题,谢榭的直白倒显得为君的虚伪了。
吕翊心里是有些恼火的,但面上还是要维持平和,“既如此,朕也就直说,何晋之乱的事想必谢卿有所耳闻,何晋得我姜国恩惠,暂留姜国,不感激也就罢了,竟还带兵南下攻打我北疆,简直恩将仇报。”
“霍老将军为给驻守重镇的将士报仇,亲自披甲上战场,却也惨遭何晋的毒手,如今,我姜国外患严重,内又只有谢卿能与何晋一较高下。”吕翊装模作样地捂着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谢榭跟着吕翊演了起来,表示尊重,“霍老将军从前也算是草民的半个恩师,他戎马一生,却被那敌国将领害死,恳请君上允草民替霍老将军报仇,将何晋赶出我姜国国土。”
“谢卿有心了,想必霍老将军九泉之下也安心了。”吕翊对谢榭的反应很满意,许是高位待久了,他便只见得这副面孔了,纵使他知道其中夹杂着不少“虚与委蛇”,但他还是乐意见得。
谢榭对霍勋,霍老将军没什么印象,这么说不过是想师出有名罢了,否则也难堵住朝堂上的悠悠众口,毕竟十年前,他犯事,被赶出渭城流放溯州之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吕翊直接任命他出征,恐怕会有人跳出反对。
“君上,若无其他事,草民先行告退了。”又是赶路又是觐见,折腾了一路,谢榭此时头疼得厉害,事情谈得差不多了,也不顾什么君臣之仪了。
吕翊没想着就这么把谢榭放回去,谢榭离开渭城十载,虽说他曾派人到溯州跟过谢榭一阵,但不留在自己身边的人,他多少还是心里生疑,“留下来一起用膳吧,许久不见,近来谢卿同朕好好说道说道巴蜀的好风光。”
谢榭自知如今的吕翊在位十年,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太子了,故而他只能应道:“草民,领命。”
“对了,长乐呢?”吕翊还是太子时期,常到谢府找谢榭,也会偶尔给长乐带点好吃的、好玩的,每当那时,长乐便会板着个小脸,冷声冷气地回一句“谢谢”,吕翊便觉得那时的小长乐极其有趣。
在吕翊眼里,小长乐约摸着是一个集恐惧、讨好又自傲这些成分的人,其实小长乐应是最像他小时候的。
少时的吕翊,母亲早早离世,他并不得姜东帝的重视,靖王母亲丽夫人出身宋氏一族,宋家把持朝局多年,三代宰相,而靖王自然而然被当做下一代君主培养。
可惜,宋家没料到的是宋槐南叛离宋家,和吕翊在一起了,而吕翊还有一个能助他在后冄之战中取胜的谢怀树,令宋家更没想到的是最后扳倒宋家的也是谢怀树。
若是宋家老祖宗知道一个尚未弱冠、没上过战场的小儿竟是拉跨宋家重要稻草,估计会气得从坟里跳出来。
“他,一日不得消停,我让他回去反省了。”谢榭不愿让长乐同吕翊碰面,除了长乐在溯州之时日日暗地里骂吕翊的原因之外,他还是担心吕翊会对长乐不利。
吕翊眼底含笑,看下下位的谢榭,“诶,长乐不过小孩心性,你管他那么严做甚,再者朕多年瞧见他,他好歹也是朕出钱买的,让他来同朕说说话,不过分吧?谢卿。”
谢榭眉心一跳,吕翊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不可能不再同意长乐来见吕翊,“是,君上。”
吕翊转头便吩咐了郑勒准备宴席,顺便去招待长乐。
谢榭心里隐隐有些担忧,幸好宴席上除了他和长乐之外,还有宋槐南。
原先,吕翊同谢榭说话时,宋槐南便躺在寝殿的床上上药,吕翊和谢榭两人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自是知道吕翊留下谢榭和长乐用膳所为何意,一为试探,二为敲打,若是谢榭不能为他们所用,那长乐便是他们对付谢家的后手。
“巴蜀之地贫苦,这些年委屈你们了。”吕翊端起酒杯作势要向谢榭和长乐敬酒。
谢榭忙起身,端起酒杯,拦住了吕翊的举动,“君上!万万不可,巴蜀之地风光无限,若非洪灾泛滥,也是富庶佳地,何来委屈之说,当年情急,君上能保全草民已是不易,草民应对君上感恩戴德才是!”
吕翊故作感动,眼含热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长乐望着对面惺惺作态的吕翊,面无表情,心道:若真是心里有愧,为何不早早把人找回来?如今又来装模作样,不过是为了让谢怀树回头罢了,伪君子简直令人作呕。
“谢卿,受苦了。”吕翊放下酒杯,用袖口擦了擦本就不存在的眼泪,“待你日后凯旋,朕定有重赏。”
谢榭听到这话,倒是没什么反应,只道:“谢君上。”
想必之下,隐而不发的长乐差点被气得晕厥,他在心里恨不得骂死吕翊:好好好,为了把谢怀树送上战场,竟然提出了以身相许,伪君子简直不要脸,还当着姓宋的面,两人还真是一个德行。
虽说长乐为了不给谢榭惹麻烦,一直隐忍着,但现在他实在忍不了了,“听闻宋相尚未娶亲,不知是否是传言有误?”
报复不了,长乐便想着给宋槐南使使绊子。
被长乐点到名的宋槐南正在夹菜,面上没什么表情,倒是谢榭出言呵斥了长乐,“胡说什么?都是传言,还不赶紧给宋相赔个不是!”
在谢榭看来,宋槐南和吕翊一体,长乐出言调侃宋槐南,便已经是在打吕翊的脸了,更何况吕翊如今后位空悬,后宫无人,尽管朝中皆知道他好男风,但仍是有不少老臣谏言,请吕翊开设后宫绵延子嗣,当中有人因说了宋槐南的不是,被吕翊命人活活打死了在大殿之上,一时之间,朝中不少人纷纷闭了嘴。
只是还未等长乐说话,宋槐南便开了口,“无碍,确实尚未娶亲。”
听到宋槐南的话,吕翊的脸色骤变,差点掀了桌,“宋相,朕不好吗?”
宋槐南将筷子上的肉送入嘴中,并不回答吕翊的问题,他知道吕翊不可能一辈子不纳后宫,也不可能一辈子守在他的身边,他们之间不过是南柯一梦,就如他的名字一般“槐南”。
他们之间的这份情,普天之下,没人同意,若是吕翊当真能为他做到那个份上,那众臣会不管?百姓会同意?
宋槐南味同嚼蜡地嚼完嘴里的肉,看向身边的吕翊,笑道:“君上,甚好。”
吕翊不知道宋槐南心中所想,但听到宋槐南的话,他的面色稍缓,牵起身边人的手,“相信朕,朕一定会给你个名分。”
看到这一幕的长乐,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开心又不开心,他开心于谢榭终于能认清楚吕翊的真面目了,不开心在他怕谢榭伤心,毕竟旧时的情分摆在那儿,要想很快忘了,多少有些难。
长乐又想到北归时,谢榭同他说的话,“既如此,那便只能委屈阿磨人前装作是我的人了”,想到这儿,长乐心里的气舒了不少。
反正是从谢榭嘴里亲口说出来的,那便默认了他能在人前显摆。
“哥哥,我头晕。”长乐说完,还不等身边的谢榭做反应,头便靠上了谢榭的肩膀。
谢榭自知长乐的酒量,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从前在溯州时,镇上杀猪的李屠户都不是长乐的对手,更别提今日长乐只稍稍呡了一小口,但长乐这么一装醉,反倒是省了不少事,于是乎,谢榭便顺着长乐的话说了下去,也没在意长乐话里的“哥哥”。
“叫你别喝酒,你那酒量,喝一口便头晕。”谢榭配合着抬手给长乐揉了揉脑袋。
这招对长乐很受用,他甚至雀跃地想抬手环起谢榭的腰,可碍于还有别人在场,对方又是君上,他才稍稍收敛的,他以前不是没有这样干过,真的很让他心情畅快。
“嗯~哥哥,人家错了嘛——”长乐这招是照着话本学的,就是那本《霸道君上和俏丽小宰相》的话本里,全都是这种内容,话本上描述着吕翊却是对宋槐南这样没有抵抗力,长乐便也想着学着,让谢榭心疼,再顺便恶心恶心吕翊。
吕翊和宋槐南听了长乐的话,脸色变得微妙,这话本二人也一起看过,还借鉴了不少其中的内容,只不过因着吕翊想知道后续,便也没管民间流通这类说,此时话本内容再从长乐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种感觉了。
两人觉着实在尴尬,宋槐南脑中时不时冒出与吕翊的“点点滴滴”更是羞愧难当,低下了头,还顺带捏了捏吕翊的手。
吕翊的反应,羞愧谈不上,但也好不到哪儿去,毕竟身为一国之君该有的威严还是有的,“长乐既喝醉了,那谢卿便把人带下去吧——”
若是放在平时,吕翊不可能对二人如此宽容,但眼下宋槐南向他“服了软”,他心情好,便暂时放过二人。
得了令的谢榭也一刻不敢耽搁,生怕吕翊反悔,又再出现什么乱子,忙扶着长乐起身行礼,道:“谢君上恩准。”
谢榭也不管吕翊和宋槐南的事了,扶着长乐一路快走,到了宫门口,上了马车之后,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至于长乐,他还在装睡!
谢榭坐在车舆内,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温茶之后,又连喘了两大口气,“别装了,你的酒量我又不是不知道?”
长乐掀起眼皮,看了对面坐着的谢榭一眼,嘴角噙笑,“醉了就是醉了,若是不醉,便是欺君之罪!怀树兄,你莫不是忘了?”
谢榭嘴角抽了抽,心道:孩子大了,学会举一隅反三隅了。
谢榭端起茶杯喝了口温茶,道:“没大没小,叫哥哥,或者叔叔或者义父——”
“哥哥,叔叔,义父可是三个不同的辈分?哥哥,你确定吗?”长乐忽地睁眼,凑到谢榭面前,看着他的眼睛,真诚发问。
谢榭被长乐看得莫名“心慌”忙别过脸去,干咳嗽了两声,不做回答。
长乐继续追问道:“哥哥,你说话呀?”
谢榭装作没听到,只顾着冲车外的车夫喊,“老马,回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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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Chapter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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